入夏的大雨连绵地下了好几天。
放晴那日,皇帝看着天气好,去百花池散步。路上不知是湿滑还是皇帝没看清路,走着走着,突然在百花池边滑倒,脑袋嗑到了石板,当场昏迷。
后党此时推波助澜,将举荐太子位的奏折呈递了上去。
建康帝没清醒多长时间,批了这份奏折后,又继续用药吊着,昏睡过去。
秦王授命,入主东宫,成了新的太子。
东宫又住进了新王。
这个太子和彼时的太子多有不一样了。在皇帝清醒的时候,前太子沈琮不过是给皇帝处理政务,大小敏感事务仍有皇帝来决定。
而现在,皇帝缠绵病榻,整个大顺几乎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沈端身上,举国大小事,都过沈端之手,成了名副其实的监国太子。
言语卿孕期已经接近四个月,但因为身姿纤柔窈窕,穿着衣服,几乎不显怀。
太子沈端去仁寿宫的时候,言语卿正在窗边浇花。
这是沈端入潜邸后第一次看到言语卿,她仍然和他第一次看到她那样,明媚、灵巧又带着和周围略有些格格不入的美。
沈端走过去,扶起她要福身的动作,“这段时间,没看到你出过仁寿宫。”
言语卿目露惊讶,沈端身为太子,竟然还关注到她是否出了仁寿宫。
实际上自怀孕以来,言语卿为护着子嗣,几乎没有出过仁寿宫,为的就是怕怀有身孕一事被有心人知道。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她向后退了两步,站在一臂之外,“殿下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何贵干。”
“想找你谈谈。”
言语卿扬眉,“谈什么。”
“无界大师进宫了。”沈端看了一眼言语卿,“父皇此次意外,恐身体不得久矣。母后见了无界大师,说立太子妃的事。”
言语卿故作镇定,“太子妃的事,殿下应该去找林宁夕。”
“母妃原本的意思,让无界大师算一算孤与宁夕之间的八字,”沈端慢条斯理地将累累花枝拨拉到一旁,走近言语卿,“谁知他说,言女郎才是‘妃袍凤冠’,才是未来的后位之选。”
言语卿脸唰地一下白了一半,面色黑沉,“殿下是什么意思。”
“孤的意思,女郎如此聪慧,不会不知晓。”
“你想要我?”
“孤之前就说过。”沈端伸手捻走她发间的花瓣,甩落到池子中央,“让你跟着孤,孤可以许你河山。”
言语卿咬着牙,不敢相信,沈端会来这招后院着火。
沈澈还在南方剿匪,生死不明,沈端此时之举不亚于小人行径。
“怎么,不乐意。”沈端面上情绪不明,“孤在你心里,永远比不过七弟么。”
“殿下,我怀孕了。”
沈端面色一变再变,目光在她的脸和小腹上下打量,确认她没有撒谎后,才稳住心绪:“出征前怀上的?”
言语卿抚摸小腹,算是默认,“殿下若不想被世人诟病,娶别人的女人,最好不要打我的主意。”
沈端沉默。
沈端贵为太子,能亲自来同她说,代表他确实尊重她的意愿,但有尊重,却不多。
因为她离开的时候,手被沈端扯住了。
言语卿浑身绷紧。
气氛一时间凝固了。
“我对喜欢的女郎,是小人。”他似乎言语卿眼神里看出了端倪,“倘若她爱我,我当然爱她。倘若她不爱,”他手臂修长,轻而易举地禁锢着她,往怀中恣意一扯,“我强求着,也要要她。”
言语卿离得很近,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心跳如擂鼓,“这里是仁寿宫,太后护着我。”
“太后去了五台山,”沈端道,“即使太后在,也拗不过孤。”
是了,他现在是权倾天下的太子。
离得太近,言语卿很是慌张,她推开,“你不怕晋王回来找你算账。”
沈端还要上前,忽地有人慌慌张张上前要说什么,忌惮两人目前的关系,沈端步伐顿住。
“即日起你搬到东宫住。”
言语卿一僵。
沈端看了她一眼,那双深邃的眼睛凝神盯着她,看她的红唇微动,一字一句说出几句话。
“我原以为殿下是个妙人,没想到也只是个小人。”她漫不经心地背过身去。
“你还在等他回朝吗。”沈端慢条斯理地背过身去,声音却落到了言语卿耳里,“京畿卫已经把京都团团围住,他早已回朝,却入不了京。”
言语卿骇然后退,双目圆睁。
“你想让沈澈直接就藩?!”
“藩王无召不可入京。”
太后去了五台山,沈端势在必得,甚至让她要立刻搬入东宫。
言语卿思来想去,夤夜找了江枫,让江枫向静兰殿递消息。
“静兰殿?”江枫满脸为难,“静兰殿是元妃的住处,别说是江枫了,就是皇上都进不去。这些年,元妃避居静兰殿,草都要比人头高了。”
言语卿飞快地在信件上写字,边写边道,“朝中无人,唯有元妃,是救命稻草。”
言语卿的信件通过一日三餐的途径送入了静兰殿,江枫本没有寄希望于这位避居世事多年的元妃,谁知第二日,静兰殿大门开,元妃到访仁寿宫。
元妃与言语卿密谈之后,很快去见了皇帝。皇帝昏睡多日,看到心爱的女人,也不知元妃用了什么手段,出皇帝寝殿的时候,手上拿着的,是皇帝的圣旨。
与此同时,仁寿宫,言语卿在收拾包袱。
“女郎怎么笃定可以出宫?”渔火也在手忙脚乱收拾东西,“京都被京畿卫围了个水泄不通,咱们真的能出去吗。”
“可以。”言语卿打包好最后的东西,看到两个玻璃杯,不由得想到了和沈澈在晋地的时光,思绪飞远了,“元妃避居世事多年,并非不爱自家儿子,这是从她多年未出殿门可窥见一斑。自身柔弱,无法保护幼子,只好避其锋芒,向世人展露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这就是元妃聪慧之处。元妃最大的武器是皇上的宠爱、愧疚和怀念,此时此刻,最为有用。”
渔火一知半解,又听言语卿继续说,“元妃那日第一次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他还好吗’。可以知晓,这些年,元妃虽然避居世人,但无时无刻不关注着你们殿下。”
“只要她向皇上求到赐婚的旨意,我们就有可以出城。”
“女郎真的想好了吗。”渔火抓住她的手,“此番出宫,再想要回来就难了。”
朝中晋王、太子分庭抗礼,若是这么出城,就算是彻底站在了晋王那一边。
一边是权倾天下的太子妃,一边是黑暗的前程。
言语卿摇头,她知道渔火的意思,但她想得通透,“心之所向,才是未来。”
沈澈是她心之所向,他肯为了她放弃唾手可得的林宁夕和林国公这棵大树。她当然也能为了他放弃即将到手的坤宁。
沈澈总以为她心里给沈端留着角落,她偏不让沈澈低估她对她的感情。
六月初十,大雨如瀑,夤夜不停。
接了赐婚旨意的言语卿,冒着大雨,从宫里坐着一匹马车离开。
浓郁的夜色下,华贵的马车渐渐淹没其中,再也看不到影子。
封太子妃的太子令刚到仁寿宫,还没送入仁寿宫里,通报的宫女就回应,言女郎已经拿了圣旨出城。
一前一后,错开了。
这封再也没有人接旨的太子令被原封不动退回了东宫,沈端拿着被退回的太子令,上面的墨迹因为雨水打湿而氤氲开来,上面的“凤冠”二字渐渐模糊。
他命人打造的凤冠还没送到她手上,她却如同出笼的鸟雀一样,彻底离开了他的视线。
他确实要天下权势,他也想要她,可是沈端从不知道,他想要的鸟雀,早已是别人呵护在掌心的飞鸟。
城外。
城门大开,厮杀震天。
言语卿一手捂着小腹,一左一右坐着江枫渔火,面色白的几乎看不出血色。
“前面有交战,”江枫探头后回来汇报,“女郎,要不我们还是先等等看。”
言语卿咬牙,“不能等。等到太子令下来,就回不去了。”
“女郎……”
“下马车,我们走过去。”言语卿将蓑衣披在身上,没有一刻她如此坚定,目标如此清晰,“只要出了城,与外面的晋王军接应上就行。”
那一刻,江枫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家殿下对言女郎如此心仪。她虽柔弱,武功约等于无,但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着这样大的能量,不屈、坚韧,如同百折不挠的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