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师爷又捻起一颗花生米,叹了口气:“我们都知道这件事不对劲,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一个着急结案好给上面一个交代,另一个着急去南歌子安抚西域舞女。”田师爷的头低低的垂了下去,几乎快要碰到桌子的时候又猛地一抬,一个响亮的酒嗝强了出来,他眯起眼睛端详着手中的花生米,摇摇晃晃的看了许久丢进嘴里嚼的嘎嘣作响:“王爷走之前还吩咐高大人准备接祁大人回来省亲,省个什么亲啊,人都不在了,人活着的时候不回来看看,人死了哭晕过去又能有什么用,哼,听说刚醒过来就上书朝廷,说什么悲痛之余尚有余力,可继续为国效力,什么赴汤蹈火还在所不辞。高大人一听就慌了,赶紧派人打听,原来这个祁大人这次是来接替高大人位置的,高大人脸都白了,虽说亚城是个小地方,但是压不住这里舒坦啊,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猛一换地方,不得时刻玩完啊。”
田师爷又示意黎小五给他满上酒:“等这个祁大人真的走马上任了,我就直接上书回家抱孙子去,我都多大岁数了,才不,呃,才不为五斗米折腰呢……”
田师爷嘟囔的差不多了,黎小五转身一看,发现老板娘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得叫来于三连,两人合力将看上去骨瘦如柴却相当坠手的田师爷拖到床铺之上,于三连一张脸涨的通红,止不住的抱怨:“怪不得都说死沉死沉的,真的是,这个人还有知觉的时候,哪怕是背着他也不感觉这么沉,一旦没有知觉了,成了一滩死肉了,一个人真招架不住这分量。”黎小五同样喘着粗气,呼哧呼哧的像一头耕地的牛,摆摆手一时说不出话来,就在两人磨蹭着时间懒懒散散的给田师爷盖被子的时候,邓六儿一头扎了进来:“你俩别磨蹭了,赶紧来厨房,老板娘说大家集合讨论全鱼宴的事情。”
听到“全鱼宴”三个字,两人立马丢下了田师爷,争先恐后的窜进了厨房,之间老板娘的脸都快耷拉的地上了,旁边是一脸爱咋咋地的王大嫂:“高大人特意说了,既然蔟食上次接了全鱼宴的事情,虽然因为不可抗拒的因素推迟了,但是我们还是要表达一下父老乡亲对祁知书的爱戴之情。”
老板娘一屁股坐在一只木桶上:“说吧,高大人是想让我们在哪道菜里下毒?”
王大嫂撇撇嘴,一脸不屑:“高大人日理万机,将这种小事交给了我们,我们哪里会做鱼啊,所以高大人拨款让我们来您老这里,定一桌全鱼宴,也不用麻烦,随便弄弄就行呗,明天晚上我们可要将祁知书祁大人请过来了。”王大嫂低下头微微一忖,“听说你们这里有个房间死过人?就是有个杀了自己亲姐姐的那个,对,骨肉相残的那个,我们就定那个房间吧,正合适。”说完竟也不顾邓六儿拿来的菜单,匆匆就要离开,只是被邓六儿这么一拦,一拍脑袋似乎想起了点什么:“别的都可以凑活,状元鱼汤必须得有啊,老于家的鱼汤味道和别家的不一样,具体怎么做的我也说不清,让你们做出一模一样的汤也是太为难你们了,你们就看着弄吧,实在不行就煮碗鱼汤写上状元二字,多少让他知道我们的心意就是了。”
王大嫂拍拍屁股摆着手一边喊着“不用给我看,我不识字”,一边迅速的在蔟食里消失了,邓六儿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好半天,见王大嫂真的就这么云淡风轻的离开了,才收回手挠了挠头。
老板娘一拍手:“那就开整吧,和上次一样就成,状元鱼汤的配方还在吗?那行,黎小五你拿过来,我读给你听。”
黎小五看着端坐在席间的祁大人,和传说中的祁知书或者祁状元不同,她曾经幻想过很多次,这个曾经一度成为亚城传说的男人究竟什么样子,从街坊邻居的只言片语中,在她的脑海中拼凑出的是一个不苟言笑却又彬彬有礼的老学究的样子,在鹿呦呦和叶之萍的描述中,她幻想出了一个满脸阳光笑容可掬的大哥哥模样,从田师爷喝多了啰啰嗦嗦的诉说中,她眼前的是一个一本正经铁面无私的正襟危坐的形象,而在老板娘愤怒的冷嘲热讽和王大嫂的不屑一顾中,祁知书被她们描述成了一个不顾老母亲一人在家的官迷以及欺骗少女感情的陈世美。等安室的门终于被推开的时候,黎小五站在角落,只看到了一个消瘦且驼背的少年郎,缓缓的走了进来,他的头低低的垂到胸前,鸡胸,驼背,瘦弱不堪,甚至还不如黎小五高,似乎一阵风飘过来就能带走他的灵魂。当他进来的时候,黎小五只以为这是祁大人的小厮,还一味等着,却见他转身默默的关上了房门,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黎小五清楚的看到,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头顶上大片大片的头皮已经露了出来,趁在那张尚且年轻却写满了哀愁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
安室里安安静静,只有火灶中发出了劈了啪啦的声音,时不时蹦出一两个小火星,摆在屋子中央的是一张硕大的餐桌,是老板娘派于三连硬是从留仙居借来的,此刻,这张桌子上面摆满了各色佳肴。祁知书扫视了硕大餐桌的一圈,最终将目光从空空如也的椅子上挪到了摆满了各色佳肴的桌子中央。一尾金黄油亮的糖醋鲤鱼高高的翘着尾巴昂着头,粘稠的糖醋汁还滴答滴答的往下滴着。祁知书走到桌前,伸手掰下了鲤鱼的一片鱼鳍,放入口中慢慢的嚼着:“有些甜过了。”他舔干净手指上的糖汁,抬起头看着黎小五,黎小五此刻才发现,他的一双眼睛已经红胀的发亮,整张脸都似乎在液体中浸泡了太久太久,同灼上的鱼一样,泛着一层死去了许久的色泽,连同他的声音都已经嘶哑起来,不知为何,听到这嘶哑的声音,黎小五突然想起了那个同样沙哑着喉咙的鹿呦呦。
“人人都说一朝皇榜恰似鲤鱼跃龙门,跃过去了,就变成了龙,”祁知书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上:“可是只有那尾鲤鱼自己知道,跃过去了,无论怎样努力,依旧是一尾鱼,只不过跃的越高,摔的也会越疼,为了不摔下来,他只能借力浪花,一直不停的往上跳,哪怕到了跳不动了也要咬着牙往上跳,直到某一天,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再也跳不动了,浪花也厌倦了再捧着他向上……你猜,接下来迎接他的会是什么呢?”
祁知书坐在主座之上,将满满的一杯酒放在桌子上。黎小五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干,按照老板娘的交代行了一礼说:“祁大人,高大人差人来说,昨夜偶感风寒不宜……”祁知书嗤的一笑,摇摇手阻止了黎小五:“不用说了,他们必定都有自己的原因不来,说到底,我来的确实不合时宜啊。”
高大人将洗尘宴推给了田师爷,田师爷不敢不来,但是想起自己前一晚还在蔟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誓言,硬生生的将请柬发给了状元巷的左邻右舍,自己开了一副膏药贴在腰上回家趴着去了,而状元巷的花大姐一行人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直接当着衙役们的面将请柬撕了撕塞进了炉子里,柳王爷倒是有心,但是却派了两个西域舞女过来,被铁青着脸的老板娘直接撵了回去。于是这一桌波光潋滟的湖光山色中,只有一站一坐的两人同无数睁大了眼睛的鱼儿。
“祁大人,您不必往心里去的。”黎小五窘迫的胃都痉挛了起来,想要退出去又觉得太突兀了,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好顺势退出门去,但是眼前的情况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不光今晚如此,在早上进城的时候,亚城的主干道上竟然难得的空空如也,各家各户不知是得了谁的通知,一律关门闭户,连平日卖菜做生意的小贩都没有出摊,甚至当状元郎的队伍拐过街道的时候,队伍末端的小厮甚至还听到旁边低矮的屋子里传来几声不太低的讨论:
“现在知道回来了,早干嘛去了。”
“临城和咱们这里就一个时辰的路程,还非要摆架子在临城修整一天才肯回来,若是按原计划早回来一天,祁夫人也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