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有村民说:“今年,该是陶山了吧。”
昏黄的光照亮几个人的脸。
外头的雨还没有小,他们彼此对视着,无声地同意这个决定。
“如果陶磊活着,”村长说,“今年他会和陶山一起投山。”
王桂华坐在中央,平静地听他们计划。
投龙简的人选,一直都是由他们这样的、少部分人决定的。
“陶磊去外头挖矿的时候,到处跟人吹嘘我们村子有多好。”
一人恶狠狠地说:“如果没有他这种人,我们村子也不会来那么多外人,平添事端!”
所幸陶磊死在外面了。
听说,矿场坍塌时,也是有人派陶磊先去报信。
陶磊把这事忘了,后来再想起来时,宁愿憋着、不去面对,也不敢说出真相。
哪怕这个真相可以救他自己的命。
同批的矿工也有陶家村的人,回来把这事说了。
那时候陶山还义愤填膺:“怎么会有这样不负责任的混蛋?”
没想到他最后做了和陶磊一样的事情,因为粗心大意忘记了关键的报信。
又因为想要逃避、不去面对,宁愿缩在屋子里祈祷别人也许平安无事。
也不可能站出来,担起责任,弥补错失的机会。
王桂华静静地听着。
那个时候,熟悉的预感又在心头冒出。
她想,他们陶家村的子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村长送王桂华出屋,又说:“差不多定下了,不用你操心了。”
她忽然对上老张的目光。
她脚步一顿,但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万般皆是命。
也许是辈数最大的缘故,有时候王桂华会觉得,她好像预料到了他们这辈人的结局。
出于本能的对血脉的维护感,以及求生欲望,她有试图自救。
每天响彻不停的佛音。
日日供奉的香火。
她战战兢兢的,苦求漫天神佛,让她和她的孩子能有一个出路。
但是,这种自娱自乐、一厢情愿似的求助,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某种沉默。
沉默的旁观。
心照不宣的毁灭。
神像前,王桂华嘴角扬起一个笑,终于睁开眼,正正打量着亓越阳。
她多矛盾啊。
她想活,所以从投龙简开始以后,就一直待在这个地方,苦苦哀求。
但是她又微妙的,保持沉默,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她那缥缈的预感。
王桂华打量着亓越阳。
其实她从第一眼起,就对这个年轻人有好感。
莫名的,如果是他,她会愿意对他吐露一些秘密。
王桂华说:“说起来,你们到这里的目的,不是这个吧?”
她笑了,很端庄和蔼,“你们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次。”
“所以,”她说,“你为什么要对投龙简那么关注呢?”
“你应该往山里走。”
她似有所指:“投龙简,选了谁,为什么,该怎么死。这些都与你无关。不对么。”
亓越阳沉默。
也许确实是这样,按照常理,这个时候他应该跟着赵天华他们进山。
昨晚见到的墓穴,就是他们必须去的地方,关乎着一切的终结。
但是亓越阳说:“我看见了。”
投龙简仪式上,第四个名字。
村长只是看了一眼,就放下了最后那张纸条。
然后他很轻很快地,往林一岚的方向一瞥。
林一岚一僵。
他们心照不宣地传递了某个决定,确认和被确认的人都没有想告知亓越阳。
但是有时候,当你很在意一个人。
你总是会发现她平静外表下隐藏的情绪。
你总是会注意到她安静之后,隐隐的焦躁。
你总是会察觉她感到不安,哪怕只是幻觉一样的、转瞬即逝的预感。
也不敢去赌,这一切是否仅仅只会是自己的错觉。
王桂华的笑顿住。
亓越阳继续说:“我想救她。”
“我不知道山、水、土简之后,会是什么,”他说,“但是我想救她。”
想证明这一切只是某些人设下的圈套。
想证明神鬼之说根本不成立,所谓的祭祀与牺牲都是可以被逆转的结局。
王桂华说:“接下来,她会出嫁。”
“和其他女孩一样,”她又插入新的香,“嫁给山神。”
亓越阳记得,崩溃的陶富曾经对姐姐脱口而出:你又不一定会死!
“其他女孩,不一定会死。”
“如果山神看不上她们,她们会好好地回来。”
“但是,一岚,不行。”
王桂华喃喃道:“她是被选中的,她是必须去的那个。”
烟火散漫。
发丝花白的老人,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佝偻着,在神像前,轻声对他吐露了一桩往事。
这是投龙简的第一百六十六年。
在一百多年前,陶家村依然是陶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