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船,一艘大型帆船,在山脉之下的海上洞窟里停靠。此时正值张潮,船体随着波涛缓慢地起伏,那破败不堪的帆布和伤痕累累的船身彰显出岁月的痕迹,然而,船锚依然稳稳地固定在海底,犹如奴隶主的锁链,束缚着渴望自由,亦或是渴望一死了之的灵魂。
“怎么?你到底发现了什么?”巴德老爷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高地,也看到了与阿尔所见一样的景象。
纵使是见多识广的他,在看到这艘大船时,竟也一时忘记了言语。
“这……这可不是淑女号……”他缓缓地说,就像说快了便会错过了观赏帆船的时机似的。“这是货真价实的卡拉克大帆船,比起淑女号要古老得多,也要正宗得多!啊哈,阿尔弗雷德少爷,咱们找到宝贝了!”
阿尔弗雷德感到自己的心脏就像塞满火药的枪口,随时都会因为兴奋而炸膛。在历经千难万险,跨越半个地球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可以被称为至宝的东西了!
阿尔弗雷德与巴德老爷相拥而泣,后面爬上坡的艾米莉也尖叫着加入了欢呼的队伍。
尽管,这只是两百年前的另一批探险家故意留下的痕迹,他们在伦敦塔和火山顶上也见过类似的事物。可是大帆船带来的震撼,绝不是小小的金币或神庙的残垣断壁所能睥睨的。对于海员而言,帆船就是生命,就是家园,而跨越两百年岁月的大型帆船,就如同另一个时空的同胞兄弟们为他们留下的信号与寄语,给人以岁月史诗的宏伟感受。
然而只过了片刻,阿尔便发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那便是宏大叙事,于个人有何干系?就像此刻,他完全不明白发现一艘卡拉克式大帆船有何意义。如果船上就藏着宝藏的话,那他们倒也算是功成名就了,可问题在于,像这样一条破船——排除被附加在其身的史诗感,它就是一条破船——难道真的会藏着无法计算价值的黄金?
他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巴德老爷,并表示现在不应该高兴太早。可巴德老爷却不以为然。对于探险的发起者而言,他有资格蒙受发现帆船遗迹的荣耀,这是阿尔所无法体会的,但巴德老爷还有更现实的考量,那是超越了黄金与荣誉的,更深层与高等的一种情感。
“阿尔少爷,你的宝藏是那些黄金白银,可我并不缺那些。我珍视的是这世间的奇闻异事,想想看吧,一艘卡拉克大帆船竟然藏在无人知晓的洞窟里,这其中有多少有趣的秘密啊!现在正是我巴德老爷的高光时刻,此时不庆祝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阿尔瞪着那张因为激动而抽搐的大脸庞,却始终无法与其感同身受。对于年轻的阿尔弗雷德而言,成就一番功名,便已经是最大的理想抱负了,而像巴德老爷这样对功名视若无睹,却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人力,甚至冒着极大的风险,去追寻所谓的“乐子”?这令阿尔无法理解,甚至让其感到有些生气。
然而,正如巴德老爷所说,他的这番意识,早已超出了凡夫俗子的范畴,是唯有同样高傲之人才能理解的情感。
而就在这时候,那艘老旧的帆船上响起了鼓掌声,声音盖过了潮汐,在钟乳石间回荡,传到了众人的耳中。
“说得好,巴德老爷,说得好!”
众人慌忙往船上看去,只见一个高高的身影立在甲板上。那人头戴礼帽,两只手谨慎地扶在船舷处,手臂上还挂着那根战功赫赫的木制藏剑拐杖。
“罗伯特先生!您竟然先到了!”巴德老爷开心地不停挥手,丝毫不为大发现被人抢先一步而感到气愤。
“是的,是的……”罗伯特苦笑着、幽幽地说,“我穿过了那条恐怖的通道。”
他似乎在尝试抬腿,想要向众人展示些什么,但底下的人并不能看见船舷另一边的景象,阿尔只能想象那边有一条鲜血淋漓的大腿。
“罗伯特先生,您也看到幻象了吗?”艾米丽担忧地问道。阿尔也深知幻想对人会造成怎样的影响,若不是一些机缘巧合及爱情的呼唤,他恐怕就和那些海盗一样命丧黄泉了。
“是的,我看到了,没人想要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罗伯特摇了摇头。“如果这便是宝藏的考验的话,我想我已经通过了考验,我配得上这无价珍宝!”
他的语气有点怪,带着一些莫名的激动与狂热,这并不是罗伯特先生平常的样子。
阿尔弗雷德与巴德老爷对视了一眼,他从老爷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可老爷并没有深究下去的打算,而是摆出笑脸,一边恭喜罗伯特先生,一边询问他口中“无价珍宝”的情况。
“这可不是艘普通船啊,巴德老爷,如果我所料不错,其中必然藏着惊人的秘密。”
“您发现什么特别的吗?”
“请先上来吧,我慢慢和你们解释。”
众人欣然接受了邀请,他们带着敬畏登上了帆船,如同参观豪华的庄园,好奇地四处打量。船只很老旧,但并不算破旧,甲板和桅杆都完好无损,没有一点发霉腐坏的痕迹,这更令阿尔感到惊奇。以16世纪的造船工艺来考虑,这艘船一定出自名家之手,并且为了长时间抵御自然侵蚀,而做了大量的特别化改装。
罗伯特开始讲解:
“在已知的所有文献记载中,费尔南多·德·麦哲伦的环球航行,被描述成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壮举。五艘帆船从欧洲出发,历时四年乘风破浪,但最终仅有维多利亚号穿越了海峡,横跨太平园,平安回到了故土。这是一场充满磨难的旅程,就连麦哲伦本人都客死异乡,而另外的四艘帆船,有一艘原路返回,另外三艘均遭遇了不幸的命运。神奇的是,人们会惊叹维多利亚号的壮举,哀叹麦哲伦功败垂成的不幸,却忽视了另外几艘帆船的贡献和名字,更不会去考虑众多当地人因欧洲的入侵而遭受的苦难。”
他抚摸着老旧的、挂着海盐和陈泥的船舷,就像在对待一位温柔的情人。
“我们现在所在的,便是船队中最早失踪的那艘‘圣地亚哥号’。在传说中,它只有百吨左右的排水量,绝非如现在这般的庞然大物。显然,麦哲伦船队的秘密任务,便藏在这艘帆船里。”
众人满怀敬意地看向四周,而罗伯特已经探索了一阵子,对圣地亚哥号的构造有了些许了解。一行人跟着他,通过沉重的活板门下到了船舱里,小心地穿越走廊——这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箱子、水桶、多余的帆布和沾满灰尘的绳索,这极大地压缩了走廊的空间。
“瞧啊,这便是问题所在。一艘显然与传说不符的大帆船,藏在无人问津的山底洞穴中,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吗?可如果圣地亚哥号的所有经历都是刻意为之,那为何其本身却空空如也,并且明显空虚得太过刻意了呢?”
“不会那么刻意……”巴德老爷入迷地说。
阿尔检查了几个大箱子,发现里面如罗伯特所言,除了灰尘之外再无他物。他们继续前行,艰难地走过散落在地上的帆布绳索,爬过一列列的箱子,直到走到了船尾的大门。
通过这一扇单薄的、破旧的木门(似乎除了船体本身,船上的其他设施都十分破旧,其腐蚀严重),他们来到了一个大房间,这里像是船长室,但四周的窗户都没有玻璃,不知是全破了还是被打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木条和铁钉,它们曾经把房间封得密不透风,不放过一丝光芒,而百年的海风侵蚀使这些脆弱的人造物改变了性质,现在,这些木条全破了,铁钉也满是绣迹,它们只是被排弄在一起,稍有外力影响便会粉身碎骨。
所幸,在场的众人都不愿破坏帆船此时的形态。罗伯特点燃的油灯,用灯罩小心地护着,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与甲板舱不同,这个房间丝毫不为空间束缚,其中物件虽多,却一点也不显拥挤。仿佛那甲板舱就是个抠门而贫瘠的吝啬鬼,而此间房则是个高傲却一无所有的绅士。
卡拉克式大帆船便是如此,在空间的分配上遵循极其严格的等级划分。当绝大部分船员拥挤在狭小的甲板舱,或缩在露天的顶层甲板的空隙上勉强安歇时,那些空旷的艉楼、宽敞的大房间、舞厅与餐厅等地方则致力于服务少数有权有势的人。船长、大副、军官以及他们信赖的人可以居住在最豪华的房间,他们奢侈地用餐、睡觉、讨论航海事宜,靠着几个高贵的头脑,便能决定其他数百个低贱水手未来的命运。
仅就这样颇具阶级区别的功能而言,阿尔便不会喜欢上这个大房间。但它的风格、布局却足以吸引任何一颗好奇的心:这是一间双层式的房间,底层一直延伸到船尾的红木墙面,在那里分出向上旋转的两道楼梯,又在二楼的平台汇合,平台边缘装设着木质的栏杆,栏杆上还残存了一些沾满灰尘的金边布枕,依稀透出点曾经的华贵。平台的中间有一个支架,可能以前曾在此放着望远镜,在窗户完好的时候,船长可以站在平台上看到船尾的海面。
阿尔寻思,这里与淑女号那个酒馆式的艉楼不同,反而更像是个会议室,或者说指挥部。不管是临阵应敌还是日常调度,这个房间都能为指挥官提供最具效率的位置。阿尔仿佛能看见一幅恢弘的海战场面:在燃烧的海面上,几百艘帆船互相喷着火舌,炮弹击碎了桅杆,打烂了甲板,把白色的帆布砸得千疮百孔……而在这房间里,侦察兵焦躁地站在二楼的平台,透过望远镜注视海面的情况,并大声报给一楼的指挥官,军官们围在桌子旁,不停地改动海图上的标志。房门不断地打开又合上,传令兵进进出出,把长官们的命令带给甲板上的士兵和水手们……
这些景象都曾在阿尔幼时的幻想中留有浓墨重彩的一笔。虽然他从没当过海兵,也没有真正到过军队的指挥部里,却能神奇地将想象中的景象与现实无缝接入。
“也许我的幻觉还没有消失。”阿尔自言自语地摇了摇头,想象中的景象也随即消失了。这艘卡拉克式大帆船从来就不是什么战舰,也不可能存在指挥部这种东西,只是船员们究竟在这里干些什么,恐怕再也无法知晓了。
罗伯特先生绕着中央那台大桌子转了一圈,并小心地抹去附在桌面的灰尘。桌面四角各有一颗图钉,想来本是用来固定地图用的,但现在桌面上已经空无一物,他又翻开了几个抽屉,终于在一个抽屉的暗格里发现了一本日志。
“就是这个了,巴德老爷,这艘帆船的秘密,就在这里了!”
油灯跳动的光芒中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房间就像一个见证了几百年历史变迁的老人,准备开口诉说一段传奇。
罗伯特颤抖地打开日志,灰尘扬起,已经褪了色的墨迹在萎缩的主页上勉强地显现着。
“圣地亚哥号,1520年,费雷拉·马里奥。”
“这正是这艘船的名字!天啊,你推测得不错!”巴德老爷兴奋地嚷道。
“但我希望这本日志能解开我其他的疑惑。”罗伯特皱起眉头。“没有船工维护,木质的船不可能在海里漂那么久……”
他翻到下一页,艰难地辨认着潦草的西班牙文字迹。这并非一本正式的航海日志,倒更像是属于费雷拉·马里奥的私人日记,里面除了记录帆船的动向,还满含个人感情。
“4日,按照计划,我与麦哲伦先生正式告别,本船脱离了另外四艘船,开始单独行动。他们将要继续探索新世界,而我们则要完成重要的使命,那些黄金——”
接下来的字迹看不清了,一块不知是烟渍还是油渍的东西覆盖了后面的一整页文字,他只好往后翻面,寻找可以辨识的地方。
“7日,船员们士气低落,他们并不知道此行的真实目的——而我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我打赌今天晚上这里就会发生哗变。但是知晓真相的人又是何其痛苦啊!我必须对主人尽忠,可这份忠义面临太多的诱惑,我深知自己是在与魔鬼同行,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渊。”
“8日,船员间似乎起了传闻,说本船携带着大量黄金——他们根本不明白,本船携带了满满三甲板的黄金(“哇!”阿尔弗雷德禁不住叫出声来。),足以闪瞎每一个贪婪鼠辈的狗眼!但是它们是神圣的,不可侵犯的,不能为凡人所染指……总之,我一定要将它运到目的地……可到底是谁泄露了秘密?我得好好查查!”
罗伯特念完,便暂时停下了。他们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刚刚知晓的信息:这艘卡拉克式大帆船运载了整整三甲板的黄金,而马里奥船长痛苦地保守着这个秘密,并将船开到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