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拉从座位上起来的时候,获得了全场的掌声。
她难得地感到不好意思,连忙牵着小莉莉丝回去,让布兰登太太她们先自行享用下午茶。
然后走出咖啡厅,走向站得笔直的军官。
他的眼底有光芒在闪烁,好像在看一颗从天边掉下的星星。
“又见面了,盖茨比先生。”
伊莎贝拉只想过来打声招呼再回去,料不知盖茨比却叫住了她。
“……可以聊一聊吗?”
……
他们在附近公园的长椅坐下。
盖茨比离开了一会,从流动小摊那里买来两杯热咖啡。
“加奶不加糖。”
“谢谢。”
他没有坐得太近,两人之间留着约莫半个人的空隙,彷佛带着小心翼翼的的试探。
一段沉默过后。
“我想向你道歉。”盖茨比开门见山的说,“之前误会了你,真的很抱歉。”
“哦?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了?”
少女戏谑的眼神让盖茨比尴尬得无地自容。
他从黛西口中得知了真相。
伊莎贝拉·布朗特不是什么间谍,她只是黛西的远房表哥的青梅竹马,那位表哥显然不是德国人,他不会撒谎,黛西更加不会。
所以,这是一个乌龙。
当盖茨比得知真相的时候,想起自己在舞会上对伊莎贝拉说的那些不礼貌的说话,懊恼得想掴自己一记耳光。
然而真相并没有解开他心里的大部份疑团,他看着伊莎贝拉,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什么问题想问,在斟酌着用词。
作为一个军人,他一点都不粗鲁,相反他很斯文,斯文得显得有些做作,每说一句之前想要考虑清楚,生怕惹得其他人不悦。
“我的老家在明尼苏达州,所以我的家人都是打猎好手。我长大的地方没什么娱乐,小时候常跟一些比我大的男孩混在一起。”她似乎知道对方想问什么,轻描淡写的解释道,“很抱歉,但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大小姐。”
众所周知,明尼苏达州大部份都是树林,拥有丰富的天然资源,不过打猎并不是普通人家的消遣活动,盖茨比对她的家境有了粗略的认知。
她毫不避讳地谈论自己的出身,就好像那根本无关紧要,从不标榜自己是富家小姐。
坦荡得让人无法理解。
但就算伊莎贝拉家里不是那么的有钱,她已经比社会上绝大部份的人优越,她代表着一个阶级,黛西又是另一个阶级。
伊莎贝拉距离他已经足够远了,而黛西更是远得他没有概念到底有多远。
他只知道,像他这样的穷小子是没有机会聚这样的女孩,他之所以能够接近她是因为战争打破了阶级之间的隔阂,他身上仪表堂堂的军服掩盖了他的出身,但只要战争结束,一切都会打回原形。
“……你不需要道歉。”
“你呢,盖茨比先生?”
“我出生在北科他达州,十七岁那年因为厌倦了千篇一律的生活而离家,试图撇下家里的财富靠自己打拚。”他流畅地说,彷彿是演练了千篇万篇的讲稿,找不到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一个谎言如何让人信服,那就是在谎言里夹杂着实话。
“是个了不起的想法,那你成功了吗?”
这能解释到他黝黑的皮肤及健壮的身型,但伊莎贝拉却对此有所保留。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直觉,可能是因为她最近见过太多含着金匙子出生的人,也可能是因为她上辈子也曾经试图在那些达官贵人面前摆弄自己。
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是真的吗?
盖茨比,gatsby——上帝的儿子,god’sboy。
不过无论如何,对于别人的过往和私生活她都无意去探究,谁没有一段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呢?况且多么惊人的秘密都比不上她的。
反正她也是在胡扯,就不要考据别人话里的真伪了。
“我很多年没有回去了。”盖茨比迂回的答她,似乎不想延续这个话题,“刚刚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lovestory”
“很贴切,所以你相信爱情?”
她挑眉:“我是个二十岁的姑娘,你说呢?”
她有过几段失败的恋情,虽不至于让她不再相信爱情,但的确不会抱有天真的幻想。
她是一名职业女性,还是设计师这种时常要在高压环境下工作的职业,数之不尽的人恨不得踩着她爬上去,哪有多余的时间去谈恋爱。
他说:“这不算一个回答。”
“那你认为?”伊莎贝拉漫不经心的把问题抛回去,带着强横的意味。
军官目光复杂地看她。
她提起,盖茨比才意识到她多年轻。这并不是说她的外表不像,但是跟她相处的时候却丝毫感受不到这一点。
他从未没有见过像伊莎贝拉·布朗特如此矛盾的人。
当她穿着一袭红裙在舞会上出现时,就像那种会把你玩弄在股掌之间的蛇蝎美人;当她给小女孩弹唱一段爱情歌曲时,又温柔得不可思议,心肠再硬的人都会为之动容。
直到现在跟她撇除偏见地交谈,盖茨比又重新认识了她一遍。
她有着不错的出身,接受过教育的言行举止,但是她的身上却不见一般富家小姐应该拥有的不食肉糜。
黛西说话的时候常常会用文雅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你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其实并不是那么的高涨,却会用夸张而且普通人不会用的漂亮句子包装得彷彿受宠若惊。
这种“热情”不是刻意的表现,而是自自然然就流露出来的,从小培养到大的社交技巧已经融入了她的性格里。
所以她的说话其实是有样板的,面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公式,她们这类的女生很易懂,因为在那种想要什么都会有人双手奉上的环境下长大注定她们不会懂太多事情。
可是跟伊莎贝拉说话时,盖茨比反而会怕自己会跟不上她的话题,她的言语之间不经意的流露出广阔的知识面和丰富的阅历——不是指她的说话有多深奥难懂,而是透着一种强烈的掌控欲,她很懂得如何让自己站在优势的那一方,让天秤向她倾斜。
她不愿意透露自己的想法,不愿意让你了解她,所以把问题扔给你,巧妙地避过去。
她就是知道你的绅士身份不容许对一位女士无礼,才会这么肆无忌惮的行使着淑女的特权,就像他们跳舞时他审问她,结束时她故意要他在大庭广众下吻她的手,以夺回主导权。
在她说起自己的来历时也是,盖茨比相信以她的头脑能够编出一个更有说服力的借口,但她就是随便扯了个理由蒙混过去。
——我就是在说谎,你又能怎么办?
女士的谎言只要不是太过分都是能被原谅的,那是她们的魅力之一,作为绅士亦不应追究。
他不清楚淑女接受的教育是怎样的,但肯定不包括如何敏锐地看穿一个人,然后利用他们的心理。
这些如此矛盾的特质在一个人身上呈现,就像一道无法解开的数学难题,实在叫人苦恼又气馁——打从一开始,他们的地位就是不对等的,他对她好奇至极,她却对他不感兴趣。
伊莎贝拉见他久久不回答,恶趣味的补上一句:“我看你都不小了,应该不会还没有谈过恋爱吧?”
单身了二十六年的盖茨比:“……”
伊莎贝拉本来只是想挪揄一下,然而看他这反应,还真被她说中了啊?
“……噗。”
盖茨比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只是没有遇到适合的人。”
是是是,每个单身狗都这么说。
“……你的表情让我觉得你刚刚在心里说了不好的话。”
伊莎贝拉若无其事:“你怎会这么想——那黛西呢?你们之间有什么进展吗?”
盖茨比没想到她会忽然提起黛西,有点反应不来。
“……还好。”他干巴巴地回答。
这一个月里,他跟黛西·费尔接触过不少次。对于这位名门闺秀,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态度。
伊莎贝拉盯着手里的咖啡,忽然来一句:“well,虽然歌词很美好,但我们都知道罗密欧和朱丽叶没有好结果。”
盖茨比的瞳孔收缩了下,她是不是在暗示他是罗密欧?
很快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她大概只是在回答上一个问题。
“我并不这么认为。”他反驳,“那是莎士比亚的戏剧,怎能跟现实相提并论呢?”
伊莎贝拉笑了,笑声近乎讥讽:“你该不是以为现实会比戏剧更美好吧?”
“为什么不能?”军官近乎固执地问。
啊,典型的二十世纪初美国人,相信着美国梦。
伊莎贝拉不回答,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她的眼神让盖茨比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又想起他还不知道伊莎贝拉回到这里的目的,他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刚刚在咖啡厅外面见到她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