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已经快到子时。
县衙的灯火依然通明,进进出出的侍卫正在把密室里找到的东西一一规整好之后搬上马车安顿好,他们没打算在这里久留。
闵梁县的事必然没这么简单就结束,可还有好几个乡镇县城数以万计的百姓还等着他们,所以他们片刻耽误不得。
宇文曜到杜阳房间的时候,就看到他正趴在窗口看着外面忙碌的侍卫,一双漆黑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黯淡无神,全然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神色。
“阳阳在想什么?”宇文曜站到他面前。
杜阳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是高兴的,可那表情在他脸上一闪而逝,下一秒却只是抬眼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又趴了回去。
宇文曜心知他十有八九还在气自己之前凶了他的事,对于“知错就改下次还犯”这事儿他从来驾轻就熟,不管是对着大人还是孩子,该示弱的时候直接示弱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于是我们的皇帝陛下也不管人来人往的院子里人多不多,反正哄孩子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伸出手去把杜阳从窗户里抱了起来。
杜阳双脚忽然腾空,几乎下意识整个人一僵,一低头就看到罪魁祸首笑逐颜开的看着自己:“阳阳还在生气呢?”
杜阳任凭有他半举着自己,放松了手脚把全副的重量都交给他,垂下头缓缓摇了摇头。
他脸上神色凄然空洞,宇文曜仰着头和他对视了片刻,慢慢把他放到地上,伸手去揉了揉他的头。
杜阳完全没了之前的锋芒,像个被抽干了生气的傀儡娃娃,不躲不动,宇文曜把他摆成什么样,他便是什么样。
孩子若是哭闹耍赖,或是调皮捣蛋,宇文曜都有办法治,可像这样摆出不符他年龄的了无生趣的,他却是第一次遇到,一时间语塞,只好坐在他边上跟他一起沉默。
温谨言吩咐完注意事项随后赶来,就见一大一小两个人一坐一站跟两座雕塑似的杵在门口,第一反应不知道该觉得这场面温馨还是无奈,只好上前提醒:“阳阳穿这么少,进屋去吧,别冻着。”
两人本来就都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听过这孩子的经历之后更是触动万分,连带着连温谨言这种平时不太会哄孩子的人都开始不自觉学起了宇文曜的语气。
宇文曜闻言抬眼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又揉了揉杜阳的头发,扶着他后脑勺往屋里推:“走吧。”
杜阳一令一动,顺从地在他的力道下进了屋,坐到床上,抱着被子继续发呆。
宇文曜实在于心不忍,坐到床沿看着他:“阳阳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杜阳垂着眼许久,缓缓抬起头来,表情空洞地对着他问了一个谁也没料到的问题:“你是皇上吗?”
宇文曜一愣:“怎么这么问?”
杜阳:“因为你刚才跟他们说话的时候,自称‘朕’,那是皇上才会有的自称。”
宇文曜没想到孩子这么敏锐,当时的场景连他都没顾忌那么多,这孩子当时分明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倒是把这话听进去了,只是他还是没明白杜阳为什么忽然纠结这个问题,便想顺口带过:“阳阳真聪明,这都知道。”
杜阳这次不像往常那样随口就能糊弄过去,反而执着地追问道:“所以你真的是皇上?”
宇文曜叹了口气,想着大抵孩子都会潜意识对这种位高权重的人有着畏惧心理,杜阳多半是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些难以接受,便好声安抚道:“阳阳,我是不是皇上都不影响我们的关系的。”
杜阳垂下眼不再看他,轻轻摇了摇头,固执地道:“不一样的。”
站在一旁的温谨言直觉哪里不对,伸手去拉了宇文曜一把。
宇文曜正想问温谨言做什么,就听杜阳又有些神经质地低语了一句:“不一样的。”
这孩子的声音本来就低哑,此时被他压低了声音这么一说出口,无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宇文曜身上寒毛炸起,反手抓着温谨言退开了半步。
而就在他们两后退的瞬间,只觉得迎面一道劲风袭来,两人本能将对方往两边一推,侧身拔剑横在面前。
有什么东西打在门框上。
宇文曜回头一看,毒针已经完全没入门框,只留下了一排细密的针孔。
和当初温谨言手心上的一模一样。
他听见杜阳的声音说:“我很喜欢你,可惜你是皇上。”
宇文曜回过头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杜阳此时已经抬起头来,黑沉的瞳仁犹如两个无底的深渊,里面下一秒就要爬出两只吞人的怪物来,它们直勾勾对着宇文曜,那张枯瘦的脸上分明没有表情,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很委屈。
宇文曜冷下脸:“你不是小孩子?”
杜阳自顾自摇着头:“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会哄我,担心我,给我吃那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点心,连爹娘对我都没有这么好,我真的很喜欢你......”他眨了眨眼,脸上爬上冰冷的杀意:“可惜......你为什么会是皇上呢?”
温谨言看到他手里的暗器针匣,打断他近乎魔怔地低喃:“你是死侍?”
杜阳垂下眼去看了看手里的暗器:“主人说,皇上必须要死。”
宇文曜见他并不是十分决意地想要杀自己,便想趁机再套几句话,也不管对方是不是真的孩子,便用他之前熟悉的语调道:“阳阳,你之前说过你不想做坏人的,我虽然是皇上,但是我没有做过坏事,也没有做过对不起阳阳的事,所以阳阳杀了我,就会变成坏人了不是吗?”
杜阳抬眼看他,神情迷茫地歪了歪脑袋,纠结道:“可是主人说,皇上一定要杀。”他这神态一出来,又带上了孩子特有的憨态。
可宇文曜一想到面前很可能是个和年龄不符的男人,却再没办法觉得他可爱,只觉得越发诡异,头皮发麻还要强装温柔:“那主人有没有告诉阳阳,为什么要杀了皇上?”
此时的杜阳就像个内在运行程序出现了故障的机体,他从有记忆开始,便被不停地灌输“皇上必须死”和“主人的命令必须绝对服从”两个概念,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如果皇上是好人怎么办”。
他从来都是傀儡一样的存在,杀李县令也好,杀以前的那些人也好,他们都是死有余辜,有很多人希望他们死。
可是,眼前这个人,对自己那么好,他身边的人都在保护他......
杜阳顿了顿,摇了摇头:“主人的命令必须绝对服从。”
温谨言见他神色异常,追问:“否则会怎么样?”
杜阳:“......否则?”他又垂下眼去,似是在认真思考。
温谨言见状,和宇文曜无声交换了一个眼神,动如迅雷地出手,直取他手上的暗器。
杜阳连眼皮都没抬,身体便往后一仰,借着他刺向自己的姿势和床沿之间的空隙滑了出去,脚落地便回身抬手要再发暗器。
可他不知道是忘了,还是潜意识觉得宇文曜不会对自己出手,竟像丝毫没有戒备房间里的另一个人,直到手臂传来一阵剧痛。
他还茫然地低下头看了一眼,不声不响地倒了下去。
宇文曜垂眼看他,剑锋抵着他的喉咙:“说,是谁派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