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耀六年，春。
年节刚过，南方清晨的朝露还夹着不管多少层棉服都挡不住的寒意。
宫墙东南角的常青树熬过了凛冬，却在这开了年的关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打了个猝不及防，枝头只留下稀疏的绿色无精打采地吊着，棕灰的枝杈上挂着层叠的降霜，在清晨日光未出的潮湿水汽下积成了冰渣。
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站在墙头，缩头缩脑地把头埋在翅膀下，不知道是因为冷得不行，还是睡着了。
脚步声自墙下过，惊得那鸟从墙头一跃而起，可飞了没两步就力竭似的重重落在枝丫上，“哗”地一阵响，晃落下一大片的冰棱子。
那鸟瞪大了眼随着树枝的颤动晃了两晃，无精打采地抬眼看了一眼惊扰自己好梦的人。
两抹穿着绯红色官服的身影相对而来，距离几步外，就听其中一个人朗声笑了两声，一边继续朝前一边朝对面的人热络地招呼：“曾大人，几日不见，气色越发红润了啊？听说的贵夫人又给大人新添了一门妾，这齐人之福，也就大人有这福气享咯！”
曾容贵脸上难掩得意之色，嘴上却还是要假模假式地回：“李大人莫要取笑我了，要这么说我还要羡慕大人呢，拙荆难得懂事，不像李大人你和尊夫人青梅竹马，伉俪情深，成亲至今可都是我辈楷模啊。”
李莫附和地长笑了几声，两人一唱一和地拾级而上，朝金銮大殿走去。
树上的灰鸟扑棱了两下翅膀，引颈叫了两声，都让人以为它要腾空而起的时候，却又垂下了头去，缓缓合上了眼。
朝臣陆陆续续地到了。天光未明，金銮大殿上，已经站满了人，熙熙攘攘的。平日里交情好的，这会儿都压着声，交头接耳地，就算是关系一般的，这一段日子没见，倒也显得热络了起来。
大殿中央的金雕盘龙的座椅还空着，台下两边站了几个睡眼惺忪的宫人，时不时用袖子捂着嘴打着哈欠，抬眼瞄了瞄下面的一众大人，心里不禁感慨着过了一个年节，果然个个都是红光满面，脑满肠肥，其中有那么几个凛然正气的，反倒是显得格格不入了。
一名弱冠男子披着晨间的寒露从门口走进来，他皱着眉，轻轻掸了掸袖子沾上的水汽，旁若无人的往里走。
一时间，殿内喧嚣的人声忽地静了下来，目光不约而同朝他身上集中。不知道是谁起了第一声，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道，朝臣分了两边，男子所过之处，均是俯首作揖的官员。
要不是他们口里一声接着一声的“温丞相”，差点要以为这是当今天子。
温谨言虽然年轻，却似乎对这样的场面早已经见怪不怪，神色自若地站到引领百官的位置，回身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他嘴角一勾起来，笑容便像是清冷山水画作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顷刻间整个人身上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感便少了几分：“各位大人，数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这偌大的殿堂间一下扩散出去，分毫不差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接着，便是约好似的，井然有序的回应。
招呼打过一巡，便有人切入正题问道：“温大人，不知陛下今日早朝，可有什么章程需要我等注意的？”
温谨言微微一笑，回道：“这开年第一天上朝，想必陛下也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各位大人且放宽心，等皇上来了，请个安，便各自回去再好好休息吧。”
那问话的人问得僭越，温谨言这回答更是得满是僭越意味，虽说丞相的本职工作是辅佐皇帝处理朝政，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他心里门清也是正常，可这会儿皇帝本人都还没出现，他就这么直言无事，放在平常，恐怕不是被人骂一句轻狂就能了事的。
可满朝文武，似乎没有任何人觉得这对话有什么问题，反而脸上的神色都松懈下来，谈笑间的语气也显得更加惬意了。
只是之后便没有人再主动和温谨言搭话。
他也不在意，站了一会儿，看了眼时辰，对站在边上的一个宫人使了个眼色，对方微微一点头，便欠身退出去了。
殿外一轮金色悄无声息地爬上来，从云间穿梭探出来，躲躲藏藏地窥视着这人间。
枝头的鸟雀已经不知去向，殿内的谈笑声也渐渐偃了下来，大殿之上的宝座，却依然空空荡荡。
温谨言腰杆笔直，目不斜视地对着上位，身后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已经有些站不住了，相互打着眼色，却到底没敢过度显露出什么来。
红日如期升起，万丈光芒破开云层笼罩在中原大地上，皇城宫殿的琉璃顶上折射着令人目眩的流光，巡逻的禁军路过殿门口，领头那人探头看了看里面的情形，没来由地叹了口气，不等跟在身后的卫兵张嘴问，下一秒又重新正色：“打起精神来。”他的声音如鼎钟一般，沉稳响亮，仿佛一口气沉到丹田，又在胸腔震动发出，短短一声便把跟在队尾睡意惺忪的人敲了个激灵。
“是！”
大殿内窸窸窣窣的脚步挪动声和衣袖摩擦的声音不绝于耳，一个大人偷偷退到一边朝边上的一个小太监招了招手：“公公，皇上可起了吗？”
小太监点了点头：“大人放心，丞相大人已经命人去催过了。”
那询问的人终于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退回了他该站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