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寒没做声,一偏头,看着车窗外漫天星光,清冷逼人,寂寂无声。
秋去冬来。
一夜清寒。天明时,整个金陵都被笼罩在茫茫白雪里,厚重的城池轮廓,都沾染上铺天盖地的寒气。
怀王府的池塘已经冻住了,丫鬟们得了王妃应允,在冰上打着雪仗。银铃般的笑声透过纸窗传来,欧阳一身戎装、清俊挺立,回头微笑望着凌寒:“你待她们极好。”
凌寒听得窗外东风阵阵,又从柜中拿出件披风,给欧阳围上。欧阳便不做声,低头看着她纤细雪白的手指在面前晃来晃去。
“我走了,明日会早些回来。”他柔声道。
凌寒点点头,明日宫中有宴会,她也要随他出席。
凌寒随他走到正厅,随扈早已等候多时,牵马侍奉他出了王府大门。凌寒忽的想起什么,对一名家丁道:“王爷忘了带雨具,立刻去送。”
连日大雪,守备军大营离城中有些距离。她不想每次看着他每次回家时,都几乎成了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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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刚策马离开府中不久,便见一名家丁急马奔来。随扈收了雨具,笑道:“王妃对王爷实在是关怀备至。”
欧阳不由得想起她早晨为自己整理衣物的认真模样,心头一荡。
其实雪水虽然冰冷,他功力深厚,真气运转,衣衫顷刻便干透,并无大碍。
可连日来,他冒雪夜行,却都没用过真气。
只因为他浑身冷湿回到家中,凌寒就会威风凛凛的指挥家丁们手忙脚乱的为他烧水换衣;
只因为有的夜里,她会起床给地上的他掖好被角,会摸一摸他的手,看他冷不冷。
那丝丝点点的的情意,是冬日里最温暖的眷恋。
欧阳策马,队伍行得更快。明明才离开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却只想尽快视察完军务,早点回家。
这厢,凌寒刚在正厅坐了一会儿,便见管家便捧着长长的礼单、厚厚一叠拜帖,陪着笑脸走过来。
凌寒不由得头疼。
接近年关,金陵达官贵人几乎挤破了头,想要与怀王夫妇结交。欧阳潇军务繁忙,且对这些事也是避之不及。所以全都丢给了凌寒。
凌寒出于负责的态度,又不能完全甩手丢给管家。光是想回礼就足够她绞尽脑汁,更别提与那些贵妇淑女一起闲聊八卦。
郁闷的跟管家一起工作了两个时辰,管家头晕脑胀,她也浑浑噩噩,提起刀到院中练了半个时辰,才觉心境空明。心念一动,带了几名丫鬟,坐上马车,往另一条巷子去了。
行了一炷香时间,便到了间青瓦白墙的小宅子前。上前敲门,便有家仆恭敬开门。
宅子虽不大,却清雅别致。她一走进庭院,便见堂屋天井下,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椅子里,膝盖上搭着条厚毯,面带微笑看着自己。
“师父!”她快步走过去,到了跟前,轻轻握住他冰凉而粗糙的手。
燕鸿鸣头发已然花白,高大的躯干依旧挺拔,精神也很好,只是眉宇中总有一丝疲态。
“他心静若尘,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妃无需太难过。”上个月,太医这么说。
因他已病危,皇帝也默许了欧阳潇将他移到金陵居住——或许这也方便皇帝监视这个北梁人。凌寒也每日就近照料他。
“刀法练得如何了?”燕鸿鸣笑道。
凌寒弯眉浅笑:“昨日我与王爷比试,不分上下。”
燕鸿鸣笑:“你让他?”
凌寒笑而不语。
“怀王很不错,你已经等了这么久,把破岳忘了吧。”燕鸿鸣缓缓道。
凌寒不做声,抓着他的手,只觉得心头一片茫然孤寂。
陪燕鸿鸣说了一会儿话,凌寒便出了宅子回王府。到门口时她跳下马车,正欲走向大门,忽觉得背后有些异样。
这一年来,她功力早已收发自如,按燕鸿鸣所言,比当日之燕破岳裴十三,都要稍胜一筹。同时也耳聪目明了许多,周围稍有不对,立刻便察觉。
此时她便觉得有人在看自己,猛的转头,却只见数步远外,堆满积雪的巷子角落里,原来是几个孩童在追逐嬉闹,时不时偷偷看她一眼,又兴奋又好奇的样子。
她摇头失笑,正欲收回目光,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大汉,静静垂头坐在孩子们身后。
凌寒心头“砰”的一跳,猛的上前两步。
那人慢慢抬起头,垂着眸,没有看凌寒,拿起了身旁的酒囊。
凌寒脚步定住——不,不是他。
这人比燕大哥要削瘦许多,容貌也极为普通。
而燕大哥的双目,已经失明了。
凌寒远远望着,只见那人长发凌乱,满脸胡须,黑着张脸,连双手都是又黑又脏。
天寒地冻,他裹了件破破烂烂的棉衣,脚上还穿着双草鞋。他手里提着个酒壶,仰头咕噜噜喝个不停,不看周围任何人,更不看凌寒,仿佛天地间,唯有饮酒才是最最紧要之事。
那大汉很快便喝完,将空酒囊往雪地里一丢,孩童们嬉闹着就去抢,他也不管,倒头就睡,背对着凌寒诸人。
凌寒沉默片刻,对家丁道:“送他一坛酒,一件狐裘。”
家丁没有迟疑,领命去了。
凌寒怔然在雪地里立了片刻,转身进了大门。
家丁抱着酒和狐裘,跑到那大汉面前:“这位大哥,这是我们王妃赠你的。”
家丁以为大汉会感激涕零,未料他静了片刻,才缓缓转身,睁眼看着家丁。家丁“咦”一声,只觉得他虽邋遢潦倒至极,隔近一看,一双眼倒是生得湛然有神。
大汉也不道谢,从家丁手里拿过酒坛,没要狐裘,往巷口走去。约莫是醉了,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单手提着酒坛,仰头痛饮。家丁远远望着酒汁沿着坛口流下,沿着他修长的脖子,一直流到宽厚的胸膛上,竟透出些洒脱不羁的豪气。
家丁不由得想,王妃今日挺怪,这人却更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