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七年前
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伴着阴冷的夜风越下越大,一如七年前的那晚,起先也是小雨,没多久天就像漏了窟窿,下得没完没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连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才暂时收住了些,但天空低沉,还未完全褪去阴郁之色,看样子还憋着一场急雨。
那是1993年,九月的最后一天。
她背着又鼓又沉的双肩包,大步踏上“万寿桥”。
这座桥通往渔塘乡周家村的村口,是出入村子的必经之路。但才走到一半,桥下突然传来“砰”一声巨响。
她惊地连忙趴到护栏边朝下面打探,这才发现猛涨的河水竟将一段桥墩硬生生冲跨了——那可是宋代古桥!!
不仅距今有上千年历史,还是海城市最重要的国家级重点保护文物之一。
她顾不得赶路,急跑到桥底离桥墩最近的江边仔细察看。
斜躺在洪水里的桥墩一角已被砸出铁锅大小的口子。其上部盖石和第二层、第三层护墩石损毁,但却在第二层的填充物内隐隐现出三只天青釉长颈“魂瓶”。
从形制来看,像是出自明代。
可宋代古桥的桥墩里怎么会有明代的“魂瓶”??!
这不符合惯例。
纵观历史也从无此先例。
“轰――”
遥遥天际处传来一声声闷雷打断了她的疑虑,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取下双肩包藏在湖边的大石头窝里,转身就朝村里飞奔。
她的恩师——华清大学考古系张元教授此刻就驻扎在周家村,领着一帮同学做田野调查。
然而就是那一秒的决定,让她在此后每一个难眠的夜晚都无比自责,悔恨莫及。
半个多小时后,张元教授便带着三名男同学和江一冉冒雨跑回江边,倒在急流里的桥墩破洞内已被灌进不少浑水,但仍可在起伏的水浪中看清洞里的“魂瓶”。
桥墩离岸边不算远,大概有2、3米距离,张教授在伞下举着望远镜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再次确认那就是明代“魂瓶”。
不仅形制特殊,“桥墩藏瓶”的文化现象也十分罕见,极具研究价值。
张教授当即打电话给当地文管局,希望得到他们的尽快援助。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他便顾不上年迈,与水性极好的廖师兄腰上缠好绳子就往水里跳,希望能抢在洪流到来前先将“魂瓶”救出来。
而另外两名男同学则和江一冉等在岸上接应,时刻注意栓在大石块那头的绳子。
很快,暴雨说来就来,下得又急又猛,尽管江一冉穿着两层雨衣也早被淋得浑身湿透,嘴唇发白。
没过多久,张教授就和廖师兄开始一趟一趟地往岸上运送“魂瓶”,好容易从洞里掏出六个“魂瓶”,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的张教授却摸到最下层居然还有三个。
他长长地吸进一口气,扎进水里拼尽全力又掏出两个交给廖师兄,但还没等他回来,张教授就因体力不支,被汹涌而来的洪峰无情地卷走了。
即便江一冉和同学们拼了命地下水寻找,即便十几分钟后赶来的水上救援队找了一天一夜也再找不到人。
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浸湿了冰凉的脸颊。
江一冉望着窗外的大雨无声抽泣。
那时的她太莽撞了。
明知道教授对文物保护工作有多热爱,明知道教授对她有多信任,即便是她看花了眼他也一定会再去实地确认,更知道以当时的恶劣天气下水会有多危险。
可她还是对教授乍乍乎乎地说什么那肯定是明代‘魂瓶’,再不去就会被冲走的蠢话。
都是她的错!!
如果当年她不那么着急告诉教授桥墩里的“魂瓶”,如果她拦下他等雨停后再下水,他们那天就能顺利完成田野调查离开周家村了。
张教授会在一个月后退休,和师母安享晚年。他们或许会去旅游逛逛祖国大好河山,或许还会出国看望多年未见的儿孙。
可惜……这些都因为她的一句话再也不可能了。
江一冉在黑暗里尽情哭泣,七年前的种种仍历历在目,叫她如何能安心放下。
妈妈推开房门时,就看见敞开的窗帘前印着漆黑的人影,江一冉歪着脑袋靠在窗边看雨,幽暗的房内压抑着无法驱散的寂寥。
她的心顿时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又瞬间柔软。
她了解自已的女儿,也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转身又回到客厅,过了一会,手里端着半杯热牛奶再次走进房间。
“冉冉,睡前喝杯热牛奶。”妈妈说着将杯子递过去。
江一冉如梦初醒般转过脸,看到是妈妈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房间,又立即躲回到窗帘那侧飞快地擦干眼泪,再转身接过暖烘烘的牛奶杯。
妈妈将窗前的台灯调得半亮,对着江一冉坐下。
“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
江一冉盯着手里的杯子轻轻摇头。
凝视着她仍然泛红的眼眶,妈妈轻叹了一口气,这个傻孩子也不知道这样哭过多少次。
“冉冉,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当时不告诉张教授,他过桥的时候也很可能会自已发现“魂瓶”,到时候还是会选择下水。”
“我知道,但事实上……还是我害的他。”
妈妈握着女儿的手,语气越发温柔了,“冉冉,有些事再想也没有用,但有些事,你想问就问吧。”
这话里的意思,江一冉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她意外地看了妈妈一眼,低垂的眼眸瞬间就有了一丝神采,她把杯子放在桌上,飞速跑去客厅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妈妈脚边。
“妈,爸爸为什么给我取名叫‘江再’,后来又为什么改名叫‘江一冉’呢?”
这个问题是她刚才临时想到的,她决定循序渐进,先问个不伤和气的,再直奔重点。
妈妈抚着坐在她膝边的女儿。
“你生下来后你爸爸找人测字,那高人说你命好,常遇贵人,可惜两头压福,中间无福,先用‘再’字压一压。”
“等过了垂髫年华,应了大劫,‘再’字去了压在上面的‘一’横,中间就添上一道福了。”
喔,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历害的高人,算得还真准。
“那,爸爸的失踪跟‘龙潭祭’有关系吗?”见提到往事,妈妈的脸色又和缓许多,江一冉便小心翼翼地抛出了她十分关心的问题。
妈妈的动作稍作停顿,又似乎不太在意地说,“你爸爸姓江又不姓周,能有什么关系。”
“妈,”她偷瞧着妈妈的脸色接着继续问,“你也姓周,你去过‘龙潭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