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又一层的黑夜气雾笼罩着锡山,犹如一泼泼蘸水薄墨。
黑幕下方,闪着唯一一个小光点。
那是一团巨型火焰。
里面堆满尸体。
不时发出噼啪响,飘出烤肉味道。
平原府的甲士处理完现场后陆续离开,只留下两支小队保护高兆。
原本挤满人的小山沟营地变得空旷,但遍地的黑色血渍,零落的碎折箭矢,仍在诉说着这里曾经热闹过。
小桃扑在庆轲怀里,已经哭累了,似乎睡着了,于是庆轲一动不动。
古昊带着神鹰一队二队,还在忙着整理战利品,那是右昶他们的武器和皮甲,以及邙子凌的尸体。
高兆站在巨型火焰前,已经一个多时辰。对他来说,邙子凌死了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许多事情千头万绪,比如河东和咸阳。
邯郸被邙府买断三年多铁料,暂时没有业务,不用人驻守,但河东和咸阳那边要。要识字算数的,要足够聪明的,要能独当一面的。
尤其是河东,王稽可能活不过三个月,必须尽快有人对接他对中条山矿山的权力。
但单是识字这一个条件,朱樱寨里就只有母亲、丫头、魏阳、古昊和庆轲几人,谁去高兆都舍不得,因为朱樱寨才是大本营。
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快了?高兆怀疑。
他微合双眼,感受着火焰的热浪,脑海中搜索着任何一个可能的人选。
可惜没有。
“你杀了邙子凌,整个邙氏都不会放过你的。”
邙澹走了过来。
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几乎全白,没有了之前的唯诺卑微,仿佛变了个人。
“你不恨我?”高兆问。
“有什么好恨的,他就是个疯子,怪物。”邙澹想到邙子凌砍碎人和啖生肉的情形,打了个冷颤。
“那六十多人呢?他们全是你族人,或侄或甥。”
“不怕你笑话,在邙府我邙澹就是一条狗。”
高兆看到他说得严肃,不像在说谎。
“此前你负责鹿鸣楼蔬粮供应,这种肥差可不是一条狗能当得上的。”
“鹿鸣楼邙猗合伙,利润五五分帐,这是台面上的,两家都动不了,于是各自在‘成本’上铆足心思。我就是大堂老邙烛的人,肉全是他吃,我只喝点汤水,不然为何邙子凌见到我的小院子,就如此大动干戈,差点在堂老审问时活活抽死我。”
“原来如此,当时你拦我车辇时我还感到奇怪,负责蔬粮供应这等肥差,任谁都会赚点私利,一个小院怎会闹得如此境地。
但你是他叔公啊,辈份足足高出两辈,怎会如此受他欺负?”高兆问。
无论是前主的知识,还是在后世的记忆里,他都没有嫡庶之分的印象和体会,对此感到好奇。
邙澹摇头苦笑。
笑完,他掀开自己的开裆裤,看看干透没,完全不介意高兆可能的嘲笑。
“我父亲在我三四岁时就死了,没了倚靠,我那奴婢出身的母亲,在各种欺凌和重担下没过几年也走了。
我忍辱负重,本想靠多生几个儿子获得些地位和面子,可相好的女人不下十个了,到现在别说半个儿子,就是一个女儿都没见着。
西邙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说是亲兄弟,可谁都清楚,相互利用罢了,而且一个村老,还不及我的差大。”
高兆明白了,他这是在讨要报酬,一笔比以往都要丰厚的报酬。
合作伙伴在喊穷哭惨时,就是在伸手。
他应该是认识到雒阳是回不去了。
这是个聪明人。
还识字,懂生意。
可惜是死对头家族的人。
高兆于是顺着他的话,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邙澹寻思了下,只是摇头叹气,一幅纠结暂时没有打算的样子。
高兆轻笑了笑。
这是不信任自己。
不是太聪明,自己要是邙衍的话,可能就现在杀了,现在杀他会像杀条狗般容易。
高兆端详着他,说:“雒阳你是呆不下去了,朱樱寨的地契、蝗食计划的失败、邙子凌的行踪……等等,以邙衍的老谋深算,迟早会察觉到邙府里有人泄密。以你的聪明,应该也意识到这点了。”
邙澹眼睛眨了眨,仍然只是苦笑。
权当不承认,但又不敢否认。
“我猜猜,你已经把私产全卖了,准备拿了我的报酬去陶邑,或是临淄,甚至是蓟城,总之是没有邙府势力的地方,对吧?”
说完,高兆朝他微笑。
这是一种自信的笑。
此刻,衣袖能藏得住他邙澹颤抖的手,却掩不住他眼睛里深深的恐惧。
他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上:“公子饶命!”
高兆过去扶他:“丈大人这是做什么,我又不会杀你灭口。”
邙澹嘴巴微张了张。
寒冬的锡山很静,静得只有风声。
偶尔传来火烧尸体的噼啪声。
一阵寒风吹过,邙澹差点没有站稳,身子瘫软下去。
他挣扎着往后爬,然后紧紧地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小的今后就是睡觉,身边都不会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