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人见他如此,也纷纷告辞而去。
众乐工也一哄而散。只剩下贺兰明月和何益呆在当场。今日本是何益作东,见这莽汉闯入,本来也想出言喝止,哪知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吴风等居然如老鼠见猫一般逃走了。
自己虽不知阮总管是何人,想来定是个厉害角色,一时不知如何措词,只感惊怒交集。向贺兰明月使个眼色,示意她快走,叫道:“店家,结账。”
心想:“初到长安毫无根基,万万不可意气用事,惹不起还躲不起?”
傻大碴见他露出惧意,放声狂笑,声震屋瓦:“你们要走便走了,妞儿,你可不能走!”
何益再也忍耐不住,怒喝道:“这里是朝廷官员的宴会,你一个草民怎敢如此放肆!”
傻大碴上下打量他几眼。
嘴角牵动一圈密密的短髭,牙缝里迸出一个字“呔!”,道:“那色鬼王老儿都怕我干爹,你这白净的雏儿竟这般不识趣!我干爹只需打个喷嚏,便将你这顶夜壶帽儿吹到渭河里去。”
何益大怒,恨不得挥拳殴去,猛然想起他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不错,那夜在三棵柳牛家老店,卫尉少卿之子李世民的随从对费、吴二班头也是这般喝斥。
多半这句话在长安甚是流行。便即止步,怒目而视,心中恨恨:“我幼时怎么没有投奔藏剑山庄,学得一身好武艺,用‘仙剑九如’斩下这厮的驴头!”
傻大碴见何益已被吓住,越发得意起来,一个虎跳,向早已吓傻在当场的贺兰明月直扑过去,一只黑手甫一触及贺兰明月纤纤细腰。
忽然后脑上给人重重一拳,雄壮的身躯飞了出去,在贺兰明月面前擦过,一个狗啃屎摔在了地上,登时鼻血长流,嘴歪眼斜,半天爬不起来。
吴风道:“‘八爪蟹’这伙人我也听说了,是长安地方一患,今日正好教训教训他们。”
何益不由道:“还是学武好,学文有什么用?唉,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吴风道:“哪能这么说?我听李大人说,你中了进士,日后岂不是前途无量?”
何益心中气苦,忙命重整杯盘,邀吴风共饮。此刻只觉眼前这个爱管闲事的莽撞少年可爱已极,虽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却似老友重逢,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意。
坐定后,何益对吓得缩在一角的贺兰明月道:“姑娘不需害怕,可再舞一曲。”心想:“说不定明日那姓王的老色鬼就把你抢入府中去了,今日定要尽兴。”
贺兰明月不敢不从,强自镇定片刻,方招呼了几名乐工,滑步起舞。
吴风也是眼前一亮,“长安城里的姑娘就是俊!”
何益笑了笑,心道:“俊是俊了,只可惜不是给咱们准备的。”问道:“史兄何时发达了?”
吴风将杯中酒一口喝干,将空杯向何益一照,长出一口气,道:“说来惭愧,我现下改行了。”
何益奇道:“改行?”
吴风道:“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出沧州地界,以前真是井底之蛙,总觉得我‘雁翎刀’史家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字号,自己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是这次奉父命进京来参加藏剑山庄的三百年庆典,这才真叫见了大世面。三棵柳牛家老店那一晚上你也在,那天的事让我想了很久,像我这种人在江湖上算得了什么?有什么混头?别说人家宇文世家,就是天青子道长也比我们强到了天上,他还得夹起尾巴做人呢!说不定哪天碰上一个像冷电这样的狠角色,几十年的功夫在人家眼里还不跟白练了一样?我反复想,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出息?忽然想到卫尉少卿家的李公子仁义大度,不是寻常人物,还不如跟他干,一刀一枪博个功名,从此退出江湖。”
说到这里,又喝了一杯,抹了抹嘴,道:“别看咱这两下子在江湖上一文不值,可到了军营里,不是我夸口,那就实实在在是一把好手。碰上像八爪蟹这种货色,那就跟雷公打豆腐一样,想打他个狗吃屎就打成狗吃屎,想打他个驴打滚就打成驴打滚。你别看他那一身横肉跟铁疙瘩似的,我刚才连三成力气都没使出来,要是心再狠点儿,豹尾脚怕不把他肠子给踹出来!”
何益送他走后,将杯中酒扬脖猛灌。
忽然,门口有人道:“何先生真的在这里。”一看竟是简吴风,依然作农人打扮,只是洗得干净了些,却还是有些皱皱巴巴。
何益也是一愕:“是你?”
吴风喜道:“我从后院过来,见到吴风,他说你在这里。听说你考上官儿了?恭喜恭喜!”
何益苦笑道:“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愿不愿意坐下来跟我喝两杯?”他此时心情极劣,虽在春风得意楼上,却毫无春风得意之感,反倒是见了这些在牛家老店认识的人更觉亲切。
吴风一眼见到贺兰明月,眼睛瞪得溜圆,道:“何先生真会享清福啊!喝个酒还有这么俊的小闺女跳舞唱歌。京里的闺女真俊。”
何益笑道:“比你那娃娃亲怎样?”
吴风忸怩道:“哪里有什么娃娃亲?当时他们都取笑我想娶万叔叔的女儿,我怕难为情,这才编出来骗他们的。三棵柳那些江湖人物油嘴滑舌的,大部分不是正经人。”
何益道:“原来你还很会撒谎,张口就来。对了,这句小谎算什么。你想也不想就能编出一个射什么神箭手的完整故事,口才本来就好得很。”
吴风瞥了一眼贺兰明月,道:“我求求你了,千万别再提这件事,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小心叫人家小闺女听见。”
何益笑道:“既然没有娃娃亲,这女子送给你作老婆,如何?”
吴风道:“我可配不上人家。这种闺女不是给咱这种人准备的。”
何益道:“你怎么到了这里?见到万大人了吗?”
吴风道:“万大人最近不在家中,我也是暂时住在春风得意楼,最近这里住满了江湖人物,跟吴风见过几次面。要不是宇文公子替我说了句话,我哪里住得起这种地方?就我那点钱,只能住在人家大门楼底下了。真不知怎么答谢人家这个人情。那个沧州的吴风也当了官儿,你们两个以后可都是朝里的人了,千万要跟皇帝老儿好好说一说,不能再造那些战船了。”
何益初时听他说起征伐累民之时,只觉句句不入耳,此时却若有所悟:“昏君在朝,佞臣当道,今后我这官不知该如何做了。”
停杯搁箸,鼻孔中咝咝直窜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