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容貌秀美,颇有些雌雄难辨。
尤其那一袭红袍,衣襟上绣着的一条赤色大蟒,更是栩栩如生,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鬼魅之感。
男人一步步朝前走出,步履之间的距离,仿佛是用矩尺完全测量好的,每一步皆是二尺三分的距离。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男人来到小池塘旁,眼神复杂地看着荡漾开一圈圈涟漪的水面,突然无声一笑。他席地而坐,掌心轻轻抬起,明黄玉带那头系着的酒葫芦,便被一把握住。
揭开塞子,男人仰起头灌下一口酒,咕噜咕噜,足有十余个呼吸的功夫。酒入腹中,男人白皙的脸庞上,终于渐渐浮现出一抹酡红。
他并不擅长饮酒,甚至曾几何时,对这杯中之物,一向敬而远之。
然而十六年来,每逢心中阴郁,愤愤难平之时,他都会如眼下这般,喝这世上最烈的酒。
他不擅饮酒,却生来无量。
十六年间,他喝下的酒,足有半个东海那么多。
世家有三大圣物,分别是佛家“一花一世界”,道门“一叶一菩提”,儒家“沧海之一粟”。
此刻间被他死死攥在掌心中的大红酒葫芦,虽不同于儒、释、道三家圣物,但其中,却同样是内藏乾坤。
此葫芦,名曰“大海无量”,揭开塞子,当能装下整个东海。
然而此刻这葫芦中,却只藏贮着千万斤酒水。
他适才这一口,少说也是百斤了。
男人轻轻打了一个酒嗝,眼中流露出一抹似乎悲伤到极致的情绪,喃喃道:“十六年了,壶中这酒空了就填,填了又空,反反复复,喝得始终不是滋味……师妹,若然是你亲手装填,便是东海之水,也该胜过千金佳酿了。可惜,你与师父,皆不在了……”
男人突然无声一笑,苦涩至极,“半年前,知晓那孩子在西域受了太多难处,我知道师妹你会心疼,所以做了十六年缩头乌龟的我,终于还是杀入北凉王府……不过考虑到许多原因,我只杀了陈庆之的两个无足轻重的儿子。现在想想,这事做的挺没意思的。”
男人轻声细语,说了些不为人知的话,
寒潭古涧中,这时传来一阵轻微的水流声。
男人目光微微怔忡,恍惚中,仿佛见到有个白衣小女孩,正瞪大眼睛,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一日,坐在大炎皇城中的一棵歪脖子树下,两手托着脑袋,满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最敬佩的师兄,在说些特别有趣的话。而在不远处,穿着明黄龙袍的师父,就坐在台阶上,静静看着他们这两个小家伙,露出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温醇笑意。
嗯,师父那笑容,现在想想,真有些恶心啊。
男人突然抬起手遮在眼前,轻微的呜咽声透过指缝,隐隐传出。
他深埋着头,却泪流满面,轻声喃喃,“师父当年说我,‘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可这世间,怎可能会有‘亲手弑师’的重情之人?
师妹,是我错了吗?”
“师父当年死守怒炎城,我看到了他的下场。”
“可我不愿他死在姬轩辕、陈庆之、裴旻,甚至那一帮乌合之众的手上,所以我选择对他出手。”
“我敬重恩师,所以便要杀师。呵,真是讽刺。”
男人突然站起身来,再次仰起头灌下一口酒,轻声道:“师妹,师兄今日三赴北凉,不求其他,只想黄泉之下,能够有些脸面,去见师父和你。
最好能跟师父多说说话,告诉他‘我真的很想念他’。若是……能把师父哄得开心了,他老人家说不定,还会跟从前一样,亲自下厨,给我们做些难吃到骨子里的‘葱油饼’。
然后咱们再一起嘲笑他,说‘盐巴放得多啦,齁嗓子’,师父会故意吹胡子瞪眼装着很生气,可我们都知道,他啊,是开心坏了……”
男人仿佛醉了,眼神朦胧之间,浮现出一抹希冀神采。
最后,他嘴角扯出一抹酣畅笑意,轻声道:“我韩恩,也该准备去杀些真正有意思的人了,不求胜,但求死……”
“不过在这之前,总要去见那孩子最后一眼。”
话音落下,男人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他名韩恩。
天雍庙堂中,当朝宰相见他,也须躬身揖礼,道一句“符玺令”。
东宫太子见他,也当称一声“亚父”。
世人皆知,他乃天雍四大宗师之一。
道门、兵家、武夫一脉这些超一流宗门中的绝顶高手,也当以“韩先生”与他论交。
然而少有人知道。
他韩恩——
不仅仅是天雍符玺令。
不只是太子亚父。
更不止是世人眼中的所谓大宗师。
他啊。
最想做的。
是前朝大炎皇帝,炎帝姜离陛下,唯一的闭门弟子。
是世间唯一一位上五境女子剑仙姜乔最敬重的师兄。
他叫韩恩。
亦名,还恩。
……
……
酒泉郡好生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