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
夜幕中,一道身披蓝缎平金绣五爪蟒袍的中年身影,悄无声息避开皇城内千步廊上层层守卫,折转向东,来到钦天监府衙堂前。
中食二指并在一处,轻轻叩开设有阵法禁制的大门,无视一股扑面而来的灵力威压,随意挥手拂开。
一脚迈入其中,目光所及处,书案边上的钦天监正,此刻正垂手而立,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子时之约,凉王果然守时。”钦天监正躬身揖了一礼,旋即站定笑道。
在他身旁,书案上铺着一张白纸,纸上密密麻麻画满爻线,组成一处大圆。而圆中又有方,四角内中各写着“乾一”“坤八”“否”“泰”等诸字。
先天六十四卦方圆图。
钦天监正,掌陵庙群祀,观穹天之相,定王朝礼法,衍节气之变。虽不过区区正五品官员,并无资格穿那光耀门楣、在朝中意味可登堂入室的绯袍,但他绝非寻常之人。
若非如此,也不会让整座天雍帝国中唯一的一位异姓王深夜赴约。
“张道陵,四海九州之内,若论‘天星占位捕风捉影’之术,世上无人能出你右者,此间再无六耳,本王深夜前来,只为问你一句,我陈氏一族坐镇北凉,百年内到底可能长治久安?”
凉王陈庆之再一拂袖,大门紧紧阖上。一缕透着玄紫之色的气机,自他丹田中而出,凝聚出一方空间,将两人笼罩在其中。
此方空间之下,即便有身负上五境大神通者隔墙有耳,也绝听不得半个字去。
钦天监正微微一笑,答非所问道:“听闻王爷此次赴京前,家中那位被废黜的前王妃临盆在即,算起来,如今已产下幼子了吧?”
陈庆之面上一冷,两道浓眉蹙起,冷声道:“是又如何?”
钦天监正脸上笑容愈发浓郁,走上前道:“我天雍帝国代炎而立,时日尚短。王爷作为天下基石,深得圣上器重,因而二十年内,您大可不必担心那功高震主、兔死狗烹之事。
陛下出身市井,雄才虽不足,但大略有余,对他而言,只要这前朝姜氏余孽一日不尽除,您便可一日高枕无忧。”
陈庆之猛然抬头:“你话里有话?”
“王爷英明。”钦天监正一笑,突然背过身,一手撑住桌角,指着几案上的先天六十四卦方圆图,“北凉王陈氏一族镇守北境,二十年内,祸不在京都,不在陛下,只在萧墙之内。”
“谁?”陈庆之的声音,蓦然间冷得像是沁在冰水中的刀锋。
“王爷膝下八子一女,皆无浩大气运,唯那第九子,与您命格相冲。王爷此次赴京前,下官特意为其算了一卦,得出一副穹天之相。”
钦天监正缓缓道,“此子七杀坐命……十六年后,凉王府九子夺嫡,相轻相杀;手足相残,不死不休。而您父子之间,二十年后,同样也只能活下一个!”
陈庆之眼中戾气一闪而过,“就凭他?”
“王爷莫要忘记,他虽是您的儿子,但体内,却还有前朝姜氏血脉。”
钦天监正轻笑一声,眼中掠过一抹意味难明的光芒,“王爷难道忘记了,就在不久前,我天雍兵马压境怒炎皇城时,是谁一人一剑出城,拦截八万大军不得寸进?
世人皆知,针对‘大炎’的那场灭国之战,原本胜负早已注定,却因炎帝姜离的出现而横生波澜。
您与当今圣上,与那位红衣蟒袍的符玺令,与东海剑圣并称当世四大宗师,可那场宗师之战,您四人联手,可真胜过了他?
四人久攻不下,以万箭齐发,以三十架夺天床弩攻之,仍旧未果。最后八万兵马齐出,以人命堆积,又有雍帝座下最精锐重甲骑兵‘背崽军’参阵,被他一剑破甲九千,终使气机耗尽,方才死在怒炎城下。
但彼时难道就没人想过,那炎帝若是有心要走,这世上又有谁能拦得住他?
王爷那位前王妃,是他唯一的女儿,王爷这第九子,是他的亲外孙。一旦此子体内半数姜氏血脉觉醒,亦或者因缘际会,被他领悟了炎帝绝学‘焚怒八炎’,王爷届时该当如何?”
闻听此言,陈庆之面色顿时一变,“待本王返回北境,立时便杀了他!”
钦天监正面容一冷,厉声道:“此子若死,凉王一族必灭!”
陈庆之悚然一惊,“为何?”
“大炎虽然覆灭,但炎帝姜离座下,十三‘血浮屠’却消失不见。如今整个天雍帝国,朝堂、江湖皆有平和之象,但当今圣上为何还能容忍炎帝之女、您的那位前王妃继续活在世上?王爷难道就不知道,圣上在担心什么?”
钦天监正缩在衣袖下的双手,反复握紧松开,冷声道,“十三血浮屠若是联手,其威力,足以媲美炎帝。”
“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炎帝虽强,很难杀死,但当他决意死守怒炎城,一步不退时,就注定了会有被杀死的一刻。而十三血浮屠隐没人间,谁人能寻到其行踪?王爷手中如今握有前王妃与九公子这张底牌,十三血浮屠便不敢轻举妄动。
但若他们身死,您就不怕血浮屠彻底没了顾忌,鱼死网破屠您陈氏满门?王爷届时又焉能照料周全?亦或者说,您能照顾的了一日,一月,一年,还是十年?
须知戾虎哮山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猛兽匍匐,收敛爪牙伺机而动。那十三血浮屠若是执意要杀一人,天涯海角,绝不收手,他们的耐心,正如炎帝姜离的不退。
到那时,陈氏满门死只是第一步,而下一步,便是您这位庙堂、江湖皆位列人中巅峰的北凉王了。
真若到了此种田地,却不知王爷您这位世间超一流宗师,是选择与那一十三人好生打上一场,拼个两败俱伤,自此病虎卧榻;还是敛去一身修为,径自龟缩在北境十万大军中画地为牢,一步不挪?
呵,那时祸水已然东引,相信无论哪一种结果,大概都是当今圣上最乐意见到的……”
“不用说了。”陈庆之心中一震,一缕寒气瞬间从心头蹿起,冷声道,“本王知道该如何做了。”
“既如此,张道陵不送。”
“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