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生了癌。胃癌晚期。
她看到娘时，娘已经不行了。医生说没几个月了。
她有很多谜还没明白，但她都不想问了。
千冢说，把娘的死放在她爹被清除的后面，是避免让那个老无赖成了压轴。重点要强调小宁的姥姥和娘对她的重大意义。
毛妞过来，这是你姥姥。小宁对女儿说。
女儿从没见过姥姥，也几乎没听小宁提过姥姥。姥姥就是妈妈的妈妈。但妈妈居然从没提起过。女儿也没问过。
娘一直有个肿瘤，她没钱治，和她一起男人也没钱，不给她治，后来查出是胃癌，已经全身扩散。上次来她没说。这次是没两个月活头了才告诉小宁。
小宁带娘去中山医院，挂了三百五一次的高级专家。和医生一起不到三分钟。
医生看了几十秒片子，说，多玩下，爱吃啥吃点啥吧。
小宁开着车带娘逛上海的各个景点。娘走得很慢，累了就歇着，一天最多逛一个小地方。小宁看着娘将死之躯，眼泪总是忍不住要流下来。
娘就笑，大妮，别难过，我也60岁了，和您外爷爷走的时候差不多年纪，我不亏，我这辈子最后和你在一块，你那么疼我，我再苦也值了。
小宁瞬间泪崩，不让娘说话。两人都虚脱了一般在朱家角的大清邮局附近坐下来，相拥着哭了好久。
娘说，大妮，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您妹妹是第二个。我不带你走，你一定一辈子怨我。我一个女人，吃饭都成问题，我带着你更是死路一条。我只能把你留下。
小宁含泪看着娘，不知道说什么。
您娘这辈子不是人过的。很小的时候就被几个男人欺负了。然后嫁了您大大。谁知也不是个东西。也不养你。
姥姥养了，小宁说。
您姥姥？她是俺娘。娘说。似乎很不情愿。她该的！她在还债！
小宁知道是为什么，她更不知道该怎么说。
娘沉默了好一会，又说，我都要死了，过去的就过去吧。娘能瞑目了，大妮你那么有出息。
小宁尽量让娘吃好的，有空就带她出来转转。娘越来越平静，总是说，大妮你真有出息。娘真高兴。
呆久了，娘会有气无力地断断续续地讲一些她的事。
她没有过正式工作，小学都没毕业，有啥好工作。年轻时还能进工厂打工，老了点工厂都不要了，没文化又没技术，就去做保姆，钱虽不算少，一个月能挣三五千，但人不好伺候。一起出来的年轻人两年后就又找了个年轻的打工妹。她中间又找了几个男人，都是露水夫妻，和其中一个生了个儿子，后来过不下去，分了，孩子给了男方。挣的钱也被男伴骗了去，这已经是第五个男伴了，他也没什么固定工作，打点零工，吃完喝完，就靠她活着。后来，和男伴分手了，又去做老年人的住家保姆，却被骗婚两次，原来他们只是想要个免费保姆，一家大小全像防贼一样防着她，却啥活都让她做。她明白过来，就再不想和谁结婚。这世道，几乎没一个不会算计的人了。
明白过来已经老了，白活了一辈子，啥都没留下。
娘又说，大妮真不穰！看你那么有出息，我就放心了。
小宁说，也就一般，不会富也不会饿死。
看着娘那沧桑的脸，她的心其实在抽痛。
是不是每个人一出生就注定了要经受属于自己的千般苦？
多少年以后，小宁经常独自一人坐在书房的转椅上，回忆往事。天地间的声音都远去了。空荡的房子里就她一个人。
人近中年，想拿到的都已经提前拿到。下面的时光，就是在人类的时间幻觉中任凭一天一天地流逝。人类的生命，近三万个地球日。地球无声地转三万圈，就是亿万个人类生命的从开始到结束。而地球都毫无感觉。地球不需要感觉，不需要时间。开始和结束都是存在。开始和结束只是人类的开始和人类的结束。地球不需要存在，它的开始和结束都一样是宇宙。而她也在宇宙的混沌中一点一点地从一个宇宙之尘转变成另一个宇宙之尘。遗憾与不舍都是人类的幻像。既然是人类，即使明白这些，也仍然会有遗憾，会有不舍。
她想起多少年以前的小宁坐在水边无声地流泪，等着痛苦的消退。想起那时的无助，中年小宁心中是淡淡的伤感，庆幸多于自怜。
那是无边的忧伤和诗意。
时间如匀质的空气，飘浮在她周围。她缓缓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在宇宙间静默。
她不需要宇宙，宇宙也不需要她。她只是扇动着翅膀。往事，只是淡淡的印迹。往日那些思念也几乎不再有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