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沉愣了愣,错愕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转瞬之间错愕消弭,狐疑如同铜锈,在他的眼底蔓延滋长。
他早该有所预料,颜宙是一只兵道诡谲的老狐狸,他生出的女儿必定也是工于心计。
她说她只是去拜梅妃,可是选择的时机却十分巧妙,刚好这些时日前朝关于蓝城的风波四起,朝中大臣都在变着法子倒追她父亲颜宙的旧案。原本那些大臣还遮遮掩掩,然而她在后宫这一出梅园拜鬼,简直就像是……故意在推波助澜一般,让前朝后宫的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这件事虽是助了他一臂之力,但是却也让他胸口郁结了一团疑虑无法疏解,今夜之事更是令他觉得疑虑丛生,难以自已。
这真的只是巧合么?
还是她早就知道涂山在宫中的勾当?
是有意为之,还是另有目的?
楚凌沉盯着颜鸢,不肯放过她脸上一丝表情。
他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却只看到她鼓着腮帮子咀嚼咀嚼咀嚼,然后看着她把口中的糕点艰难地咽了下去。
下一刻,清亮的眸光便望向了他。
“不久之前我去梅园,偶然听见了婴童的哭声,后来我见食盒中的祭品都不见了,便怀疑梅园中真的有孩子,所以才日日去的。”
楚凌沉缓道:“那第一次呢,你为何去祭拜梅园?”
颜鸢轻道:“第一次去,当然是因为听信了传闻。”
楚凌沉皱眉道:“……什么传闻?”
颜鸢不假思索道:“当然是传闻祭拜梅妃,能得圣心的传闻啊,臣妾不日便要侍寝,找个厉害的帮手,自然更为稳妥啊。”
温存明亮的目光,望进楚凌沉的眼睛。
坦荡而又赤诚。
楚凌沉怔了怔:“你……”
时机已经成熟,颜鸢低眉叹了口气,委委屈屈地,把早就在心里背诵了许多遍的说辞和盘托出:
“陛下可知臣妾已经入宫多少时日?”
“臣妾……恋慕圣上已久,却连乾政殿的门槛都没有踏入过。”
她停顿了一会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带了一丝难言的委屈。
“陛下日日都来望舒宫,却未对臣妾有过分毫好脸色,臣妾害怕害怕侍寝之日到来时,陛下仍然……”
“臣妾……实在不想再在树下枯等了。”
卖惨,颜鸢是专业的。
颜鸢埋着头,佝偻着肩膀。
声音越到后面越低沉,就像是快要哭出来。
这番话她在佛骨塔里头时早已经组织了无数遍,记得滚瓜烂熟倒背如流,此刻她刻意压低着声音,更显得一个可怜兮兮的倒霉冤种。
因为足够痴情,所以足够蠢。
多么合情合理的理由啊。
更何况,她说的其实也不全是假话。
如今魁羽营已经彻底被翻了遍,她既确定了文籍都已经去了皇帝的御书房,那下一步便是要想方设法真正进入乾政殿。
可现在这种局面,她如果再去站桩肯定是行不通了的,她要想继续去查魁羽营的下落,还是需要借助别的法子。
侍寝就是一块好用的万能砖。
“陛下……臣妾只是用情过深……臣妾不是故意的……”
颜鸢伸袖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楚凌沉:“……”
楚凌沉死死盯着颜鸢。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十有八九又是在胡说八道。
她一直就是个骗子,投机取巧的歹徒。
只要给她分毫喘息的余地,她就永远是用那种堂而皇之的坑蒙拐骗腔调,说一些……荒诞不经的事情。
可偏偏,他词穷了。
看着她低头哭泣,看着她露出耳后刚刚被炉火烘烤干的柔软的发丝,看着她柔弱无骨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
他发现自己竟有一点点想要相信她。
虽然只有一点点,却让他的呼吸瞬间乱了几分。
下一刻熟悉的恼怒再次涌上胸口,楚凌沉口鼻尖忽然呼出了一口短促的气息,他咬牙切齿道:“颜鸢。”
颜鸢泪眼婆娑抬起头。
楚凌沉冷道:“你再哭一声,孤不介意让你原路返回。”
这意思就是扔回水里去。
“……”
*
行吧。
你狠你说了算。
颜鸢果断收起了眼泪,搬动椅子,吭哧吭哧绕到了火炉的另一面,专心烤起了衣裳。
她其实不是很想得通楚凌沉生气的原因,普通男人在听到一个女子,因为“痴恋”自己而做了蠢事,就算不感动,起码也不至于生气吧。
他到底在生气些什么呢?
颜鸢百思不得其解。
楚凌沉放完狠话之后就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在穷追猛打的意思。
他只是冷着一张脸,喉咙间滚过一句低沉的话语,随后便黑着脸走到了远一些的御座上落了座。
颜鸢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但可以肯定,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她也不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她见好就收,专心烘烤起自己的衣裳。
夜色已经深沉。
湖畔上起了一阵风,吹灭了船舱里的蜡烛。
于是船舱忽然暗了下来,只有火炉的炭火发出橙红色的光亮。这光亮只照亮了颜鸢周围的小小一圈地方,把她的指尖也照成了半透明的血色。
她便彻底看不清楚凌沉在做什么了。
但她知道,楚凌沉还在看着自己,就像是一条潜伏在暗夜里的蛇,慢条斯理地盯着自己的猎物。
时光一滴滴流逝。
颜鸢的衣裳已经干了一半。
楚凌沉一直没有开口下令泊船的意思。
颜鸢冒险开了口:“陛下,船什么时候靠岸?”
她毕竟是偷跑出来的,得在天亮老和尚送稀饭前溜回佛骨塔才行。
可是楚凌沉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他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头颅自然垂下,一副高傲的蛰伏姿势。
颜鸢艰涩道:“陛下,臣妾要是被发现偷偷出塔,不好收拾啊……”
人在佛塔,梅园出事,本来完美无缺的不在场证明,如果她被发现缺了席,反倒是变成确凿的证据。
可是楚凌沉依然没有出声,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颜鸢想了想,走到了窗边,拿起了那盏熄灭的灯烛,用炭炉的火点燃了它,然后壮着胆子轻手轻脚地靠近楚凌沉。
此时他的身体耷拉在座位上,他早已经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眼睫在脸颊上投射出一片暗影,鼻尖上还有一点细碎的汗珠。
颜鸢:“……”
这狗东西竟然睡着了。
她当然是没有胆子叫醒他的。
颜鸢叹了口气,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学着楚凌沉倚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反正衣服还没干,时候也还早些,多留一会儿就多留一会儿吧。
横竖总不能真的再游回去吧。
更何况她实在是太累了。
船舱外水声潺潺,她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不知不觉,月亮西移。
颜鸢在朦朦胧胧间听见了一丝嘈杂的响动,彼时她还沉浸在黑甜的梦境之中,只觉得那嘈杂声就像是苍蝇,烦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