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田大壮抓了抓头发:“搁家里睡觉啊。”
金衙役叹了口气,用剑柄在地上戳了戳,地板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响:“老爷子,我们不是庞三藏的人,有话直说,别绕圈子了。”
正好禾苒也端着水回来了,田大壮接过水一饮而尽,擦拉擦嘴角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满脸大大咧咧的满不在乎都不见了,他的上半张脸像是在哭,满眼都是仇恨到尽头的哀伤,下半张脸确是在笑,一种癫狂了一般的笑意:“痛快啊,”他把空碗放在地板上:“真痛快啊,”他重复了一遍,眼睛里慢慢蓄上了泪水:“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如果我孙子还活着,现在应该已经给我娶了孙媳妇了吧。我婆子死之前留下了一个平安锁,镀铜的,不值钱,她死之前把平安锁锁在了我儿子脖子上,告诉我,只要锁住了,儿子就会平平安安。儿子被征兵的人拉走的时候,儿媳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他只来得及摘下自己的平安锁丢给我,告诉我,一定要给他从未谋面的孩子戴上,他说,锁住了,孩子就会平平安安。儿媳死之前已经饿的只剩一身骨头,她全身的血肉都变成了奶,我孙子活下来了,她却饿死了。儿媳是个好姑娘,她死之前把平安锁给栓子戴上,身子都凉了还保持着一个喂奶的姿势。我给我的小栓子把平安锁戴好,只要锁住了,我孙子就会平平安安……我们只是最普通的庄稼人,从来不奢求大富大贵,也不求光荣耀祖,我们只想活下去,仅此而已。可是,我们碍着谁的事了?人在家中坐,怎么济祸从天上落了?”田大壮摸了一把脸,那皱纹在手底下都变换了形状:“我的小栓子只有五岁,只有五岁啊,他害怕,他会哭,怎么就碍着庞三藏的事了?他嫌碍事他可以把我孙子关在门外啊,或者打他一顿吓唬一下也行啊,可是……可是他……”
田大壮一时又说不下去了,两个肩膀高过了头颅,在监牢里投下了一个一耸一耸的影子:“当我赶回去的时候,小栓子躺在床上,浑身湿漉漉的,手里还攥着我给他买的小锣,他从来没有玩具,知道我们买不起也从来不要,前一天是他的生日,我刚刚给他买了这个小锣,他欢喜的不行,拿在手里却从来不敲,他说,怕吵得大家烦。他才五岁啊,就已经很懂事了,我看着小栓子带着退了色的平安锁躺在床上,那床上躺过我的婆子,躺过我的儿媳,还躺过我儿子被送回来不像人样的尸首,如今躺着的是我唯一的小栓子。从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死了,我抱着小栓子坐了一会儿,想喝药,想跳井,想抹脖子,直线赶紧到地下去,陪着我的小栓子去找我家的婆子,可是一想到我连死都不怕了,那还怕什么狗屁庞三藏?”田大壮用肩膀狠狠的擦了一下自己的脸:“我知道我杀不了庞三藏,我连靠近他都做不到,所以我要告御状。十年了,我背着小栓子每月都要进京,逢年过节也要去,京城有大事也要去,从一开始背着尸体,到最后抱着白骨,再到白骨化为粉,我去了一百六十七次,被他们逮回来了一百六十七次。”
禾苒给田大壮又递过去一碗清水,田大壮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接过水苦笑着说:“我不知道庞三藏上面的那个人是谁,但是无论我怎样避开耳目想要出城,走不了多远都会被一些穿着普通却身手很好的人逮回来,为了避开他们,我跳过河爬过树还钻过土坑,可是都没有用,那些人应该是经过训练的,比一般的护院都要警觉,有条理,有纪律,像是哪里的兵。第一次被他们捉回来的时候,我就哭着求他们放我进城,那是我走的最远的一次,我已经看到京城的城墙了,可是他们却依旧把我带了回去。领头的那个人说,他很同情我,可是却只能听命,但是他也保证,只要他们还在一天,就不会让庞三藏伤害到我。他们确实信守了承诺,有几次庞三藏晚上想找人了解了我,被人拦住了,我虽然没有出去看,却听到了外面缠斗的声音。”
“他们信守了他们的承诺,我也不给他们添乱,如果没有人发现,我就赶紧往京城跑,而如果被他们逮住了,我也不撒泼,乖乖跟他们回来就是了。只是我却越来越怕死了,我怕我来不及替小栓子伸冤自己就先一步老死了,没想到,上天有眼,还能让我在死之前看到庞三藏死在我前面!”田大壮右手捏着那碗水,碗边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你昨晚在哪里,和谁,做了什么?”田一罗也深吸了一口气依旧冷冷的问道。
“不用问了,我也不想和你们绕圈子了,你把他们两个都放了吧,庞三藏是我杀的,和别人无关。”田大壮把那碗水当做酒一般灌了下去,似乎还想往地下一摔,可是一看到禾苒,又缩回了手把碗放在了地上:“要杀要剐随你们,但是我就一个条件,”田大壮站起来,黎小五这才意识到年过古稀的田大壮挺直了腰板后竟然比田一罗还要高几分。“杀了我可以,杀人偿命我认了,我也不后悔,可是不能把我交给外面那些人,否则我就一头撞死在牢里。”
田一罗舔了舔嘴唇火头看了一眼黎小五,嘴里那句“许娘子说你们昨晚在一起”半晌都没有吐出来,他拍了拍那个小衙役的肩膀,那个新招来的小衙役显然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面前的文书上只纪录了一开始的几个字,后面就是一片泪痕的斑驳,小衙役抬起头,肿着眼睛一时之间有几分茫然。
“你记着点,他说啥你记啥。”金捕快伸了伸懒腰,又转头看向田大壮:“既然是你杀的人,那就交代一遍过程吧。”
田大壮两眼顿时亮了起来,蹲在小衙役身边就开了口,几人听了一会儿,或许是田大壮却是年龄太大了的缘故,很多话说的颠三倒四,时不时还会夹杂上“狗日的鳖孙”以及“去他祖宗婆婆的裹脚布”的方言,几个人越听越觉得耳朵发热,丢下可怜巴巴的小衙役转身就先走了一步。
“走吧,我特意把最正常的那个留在了最后。”田一罗摆弄着自己十指间的钥匙,快步逃离了那个充斥着亢奋声音的牢房。
齐鸣也没有睡,他坐在牢里唯一的凳子上,同样也是一身白衣。黎小五跟着两人走了进去,只觉得这个年轻的男子有几分眼熟,正琢磨着是哪里见过他,身后的禾苒先发了话:“齐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