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吉低头,看着已经冷掉的奶茶,
“那种事情,我真的做得到么?”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照片上赫然是她,利威尔和艾尔文三人组,几个人摆着夸张而奇怪的姿势,根本没有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老干部模样。
给他们照这张照片的,就是廖沙。
有人说,只需要看一个人拍你的照片就知道这个人爱不爱你。因为爱你的人看着你的目光都是充满爱意的,相机后的瞳孔中的微妙感情,会在照片中体现出来。
她并不知道这种理论是不是对的,但是每当她看着这张照片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像是借着那个人的目光看着他们,而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那么欢乐,张扬,仿佛身上照耀着阳光。
说来,他们帕拉迪岛的人在去其他的国家定居之后,几乎都会被其他国家的人议论,说“根本不像是艾尔迪亚人”。
那大概是因为,跟那些恐惧自己被变成巨人,走在外面害怕被人用石头砸,受尽欺凌和歧视的墙外艾尔迪亚人相比,他们这些帕拉迪岛的艾尔迪亚人过的确实是他们难以想象的安乐日子。
特别是当廖沙·阿克曼,这个帕拉迪岛出身的艾尔迪亚人作为代表,和世界各国签约,通过严格限制脊髓液的使用和大力推广反巨人炮的普及逐步消除对艾尔迪亚人的歧视,又提供异常超前的新科技帮助各国发展,算是对之前艾尔迪亚帝国奴役压迫史的一次性补偿。自那以后,至少明面上没人敢针对艾尔迪亚人了。
他们这些帕拉迪岛人即使也是在寄人篱下讨生活,然而托廖沙的福,过得跟外界那些被抛弃的艾尔迪亚人生活的水深火热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然而,廖沙的名字一再被提起的背后,大家也总是把目光放在他血祭之战独自杀出的高光,发明了酷炫的飞机啊,跟各国王女的关系啊什么的,最多也就挖一下他玛利亚夺还战的功绩。
仔细想想,其实就连她这个跟廖沙很熟悉的人,对于廖沙的经历的某些片断也是缺失的。
比如说,血祭之战的时候,他和维克托家族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比如说,为什么雷娜塔死去的时候,廖沙表现得那么……漠不关心?
比如说,廖沙在夺权后,为什么转而亲近爱丽丝这帮狂热分子?他们背后究竟在谋划什么?
如果廖沙真的在谋划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他们呢?难道他们不是最忠诚的伙伴和战友么?
韩吉还在愣神的时候,忽然从门口传来了清脆的铃铛声,然后就是利威尔焦急的声音,
“韩吉,你怎么还没回来?!”
“出事了,弗拉基米尔被马莱抓了,已经被宣布死刑,两天后行刑!”
韩吉立刻站了起来,
“什么?哪里的消息?”
利威尔扬了扬手中的快讯,气息不稳地递给韩吉,
“刚到的,还热乎呢。”
韩吉看了一眼快讯后心情就立刻沉了沉,刚才希斯特里亚的保护大家的言辞还在耳畔,现在弗拉基米尔就要被杀了?
事情变得太快,让她根本就措手不及。
“韩吉,你要怎么办?”
韩吉一把抓住了快讯,
“不管怎样,我要先去见他!”
利威尔抿了抿嘴,他理解韩吉的心情,但是连他都知道,既然马莱已经登报了,就说明这事情,很难有挽回的余地了。
韩吉这次去其实是有风险的,很可能被解读为是弗拉基米尔的同党之类的。
但是他也不反对,而是说,
“那我去给你买最快一班的飞机票,你准备一下。”
他们过来的时候是坐轮船和火车,为的就是好好看看帕拉迪岛现在的样子。但是现在既然事情紧急,就只能选择飞机了。
好在马莱对帕拉迪岛的控制很强,牢牢地把矿产之类的资源捏在手里,帕拉迪岛直飞马莱的飞机班次也很多,比从希兹尔国过去要便利得多。
只是,被困在城墙内的帕拉迪岛人已经享用不到了,只有那些从马莱,中东联合以及各个国家搬过来的新移民才有这种福利。
第二天下午,韩吉终于和弗拉基米尔见上面了。
弗拉基米尔剃着一头光头,虽然身上穿着橘色的囚服,双手还被铐住,依旧显示出了某种桀骜不驯来。
韩吉看向他,眼神复杂,
“弗拉基米尔,为什么?你知道即使搞恐怖袭击,我们帕拉迪岛也注定没有未来的。”
弗拉基米尔很随意地坐在椅子上,手肘搭在两腿上,有点懒洋洋地说,
“我知道。”
“韩吉分队长,我也知道,按照你的想法,我的行为很可笑对吧?甚至可以说,对我本人,对马莱,都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放弃安稳生活,走上充满着腥风血雨还前途无望的路,我这种人,脑子坏掉了吧?怎么会有这种不识好歹的人?”
“那什么帕拉迪国才成立几年?有必要这么执着么?新分的房子和土地不也很好么?国外的女人也不是很有姿色么?为什么不能放下过去,好好生活呢?而且什么恐怖袭击,伤害的不也是无辜的人么?”
“把我们当成这样的傻瓜的人,世界上应该有不少吧?”
韩吉心里很复杂,弗拉基米尔基本上把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而且他的目光很平静。
那绝不是一个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人所能有的眼神,那是勇士的,可以为了某个信念而舍弃一切的眼神。
“我,没有把你当傻瓜,我这次来,就是想听听你的看法的。”
弗拉基米尔嘲讽地一笑,
“我这种人,还能有什么高深的看法么?我存在的意义,是为了给被杀死的亲人复仇的,哪怕搭上我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逼近了韩吉,
“呐,韩吉桑,你觉得,谁最该为我们帕拉迪岛人的死亡负责呢?”
“是马莱啊,但是,马莱他们为此付出代价了么?甚至不必说什么代价,他们承认了,反思了自己的错误么?”
“没有吧?”
弗拉基米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中带着些许觉得荒谬一般的笑,其中又夹杂着些许的愤怒,
“即使是现在,马莱还在侵略其他的小国,那些小国的国民跟当初的我们一样,什么都没做错,却要在自己的国土上流浪。”
“马莱的侵略并没有停止,只是对象换了而已。也就是说,加害者始终在加害别人,没有收到任何惩罚。”
“如果只是让我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下去,我觉得那是对我自己的严重的侮辱。”
“在一个加害者横行霸道的世界里,沉默的人即使可以辩解自己只是在过自己的生活,但终究改变不了是帮凶的事实。”
韩吉沉默不言,双手却紧紧地攥成拳头。
她是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显然,弗拉基米尔说出的一切,对她来说都难以消化,然而她又不得不忍住苦痛,将其咽下。
为了理解,她必须这么做。
“为了自由,我可以放弃我的生命。也许现在的世界还不能理解我,但,我绝不后悔。”
“我坚持了自己心中的正义,我可以昂首阔步地走上绞刑架,去和我的亲人,去和我的同伴们相会。”
“但是韩吉桑,你是调查兵团的老长官,对你来说,维持这样的生活就够了么?这就是自由之翼追求的理想么?为了获得面包,可以放弃自由?放弃曾经拼命从王政挣得的一切,转而去做马莱的附庸?”
“世界上的一切,很快就对我来说不再重要了。问题是留给您这样的活人,而不是我这样的亡者的。”
韩吉低着头,忽然开口问道,
“弗拉基米尔,你觉得,如果是廖沙的话,他现在会怎么想呢?”
弗拉基米尔的眼睛动了动,
“如果他还在,我们帕拉迪岛也不至于陷入此种境地。但,如果是他的话,大概会让我们自己决定吧?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不是么?”
“不过,我想,他对于马莱的认错态度也不是很满意吧?之前他代表我们去和马莱谈莱纳他们破墙的问题,当时就没有谈拢。”
韩吉猛然抬头,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为什么我不知道?!”
“您那时候,应该还在学习马莱的技术。当时这件事还被报导了,可惜后来被马莱封锁了消息,这份报纸很快从市面上消失。”
另一边,牢门被砰砰砰地拍响了,这预示着时间快到了。
韩吉定了定神,问,
“弗拉基米尔,为什么,你同意见我?”
“明明之前你是拒绝跟访客见面交谈的,为什么改了主意?”
弗拉基米尔抿了抿嘴,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的怀念,
“他,有说过让我们尽可能地照顾你,不要为难你。”
“而且,虽然我们对现状不满,但是墙内只想要过安稳日子的人也很多吧?我也明白,大家都是太累了,每天活在巨人和饥荒的阴影下,想要和平有什么错呢?”
“韩吉桑,对于那些人来说,你们是好人啊。只是,一个故事里的英雄,可能是另一个故事里的帮凶或者反派。想要让所有人都满意,那是不可能的。”
“可我还是觉得,虽然立场不同,但,我们还是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