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贵妃端起茶盅轻吹浮在水上的一层茶沫,带着似笑非笑的眼凝视茶水,道:“皇后主儿不是毒辣刁钻之人,今日发落了曼答应,无非是想杀一儆百,惩前毖后,也活该曼答应听信旁人挑拨,得罪皇后,她是不该在皇上面前卖弄唇舌,讲究是非,其实皇后主儿一向玲珑剔透,聪慧过人,何必费这番周折呢。”
皇后端净着如常容色,抬手便将眼眺在远处的皑皑山顶,道:“果然妹妹心思过人,一点即通,难怪皇上十几年如一日地宠你,看尽这六宫嫔妃,有人得宠过,也有人失宠过,唯独妹妹宠眷不衰,儿女双全,家族更是青云直上。”
宁贵妃的神色微微一变,旋即便目光清越,望向皇后的眼眸,道:“奴才做的,都是大家做过的,皇后主儿的心肠如九曲玲珑弯弯绕绕,您这么客气,倒让奴才一头雾水,捉摸不透。”
皇后紧了紧系在鹤氅上的如意穗垂结,雍和的面庞不觉沉静一笑,道:“妹妹才是极聪明的人,当年蛰伏在孝顺皇后麾下能轻而易举夺回孩子,可见妹妹的心计也是胜过他人的。”
宁贵妃的神色谦卑且谨慎,带了一脸的柔怯捶胸,道:“可是我怎及皇后主儿绝顶聪明,昔年你斗败了那么多人登上中宫之位,呼风唤雨,权势滔天,。”
皇后双眸清明,胭脂色的唇更含了几许炽热笑意,道:“妹妹肯将瑞懃放在我身下抚养,便是肯信我几分,否则以妹妹的敏慧心思,一定想方设法夺回孩子,既然你是瑞懃生母,我又是她的养母,咱们姐妹之间的情谊该与旁人亲近一些,何必日日你争我斗,不得安稳呢。”
宁贵妃的眉心微动,她垂下清婉娟秀的一张面颊,再抬头时眼中已有滴滴泪光,道:“皇后主儿这般说,我也安心了,我虽为八皇子生母,却人微言轻,即便跻身贵妃之位,在皇上和一众姐妹眼中,也不过是唱歌杂耍的舞伎,实在不如丽姐姐。”
从亭子中望出去,御花园一带俱是冰雕玉砌,银妆素裹,白雪苍茫之间,却是青松愈青,红梅愈红,色泽愈润。皇后亲切地握住她的手,纤纤十指美的如青葱一样细嫩,盯眼道:“难道妹妹不想替瑞悆、瑞懃、端恪公主挣一个好前程么?妹妹久居深宫,冰雪聪明,自然知道圣意是何等的重要,儿女的命运福祸皆在皇上的一念之间,瑞恿、瑞愆、瑞悊的下场你不是不知,只要皇上还惦念着妹妹母子,以妹妹的才智定能使圣心转圜。”
只见宁贵妃的眼角颇有动容之意,她扶额皱目,不肯将一丝慌乱之色浮现脸上,笑靥却比刚才更加清婉。皇后掐指一算,似在聚神寻思,道:“我记得瑞悆是乾坤四年三月初七生的,算一算也快十五了,皇上身边得力的儿子是越来越少了,我的儿子还小,日后盼望着瑞悆能挑起重担,为他皇父分忧。”
宁贵妃忙低头掩唇,怯怯抚胸,噤声道:“这话不成,若被有心之徒听见了,还以为瑞悆觊觎储君之位呢。”
皇后从赵得海手中接过茶盅,便慢慢地啜了口茶,轻声道:“皇上一向对女儿淡淡的,除了先头的端庄嫡公主外,嫔妾所生之女皆不是所喜,妹妹想借女儿的力怕是太不稳妥,为今之计,也只好让瑞悆更加沉稳出色,才能落在皇上眼里。”
宁贵妃绽起桃花笑靥,柔和得如潺湲的春水涓流泽泻,道:“做奴才的有一事不解,但请皇后主儿赐教。”
宁贵妃面容沉静得不带一丝急缓,她转着手心旁一盏掐丝珐琅纹虫鱼暖炉,婉顺着沥沥声调,道:“皇后主儿身下尚有两位嫡子,嫡庶分明犹如泾渭两河,论家世高低,身份品级皇后主儿样样出彩,何不让自己儿子登临太子之位,反而扶持我这一个小小侍妾的儿子呢?”
皇后抚弄着裙角的金线绣线,眼角绽出一点湿润的光,道:“想来妹妹心中清楚,丽贵妃的阿玛诬告致使佟佳一族流放败落,皇上是念在我与他共生两子的份儿上,才将我幽禁清净园静思己过,我没能被牵连受刑已是法外开恩,何来再生出觊觎攀望之心,让世人诟病呢。”
宁贵妃怀着歆羡的目光投在皇后肩上,便生出无限喟叹,道:“可是您毕竟是中宫,皇上爱重嫡子,势必会对瑞殷、瑞惖寄予厚望。”
皇后低头抚了抚衽旁一枚珊瑚青金石嵌铃铛压襟,满缀的坠饰彼此相触,便发出轻柔细碎的声响,道:“我的儿子还在牙牙学语,等他们长大成人,瑞悆早就功成名就,战功彪炳,其实妹妹多有智谋,不在丽贵妃、荣妃之下,这些年竟让她处处牵绊。”
宁贵妃微微踌躇思索,皇后只别过头远眺一树梅枝上堆积的厚雪出神。她的目光温煦如春阳般耀目,道:“妹妹好好琢磨,是否要与我联手对付丽贵妃,她已如一枝压弯折断的脆竹,危如累卵,摇摇欲坠,只看谁的力气重,她便能折在谁手上。”
须臾,宁贵妃盈盈若水般收袖敛裙,郑重拜下,朗声道:“奴才愿替皇后主儿效犬马之劳,但求皇后主儿可以庇佑奴才母子四人,奴才铭记于心,感激不尽。”
皇后忙伸手将她搀起,心底的笑意愈发浓烈,带着满面的和蔼笑色盈润在靥,她澹然回头,只见听雪亭外白雪堆积,冬寒尚浓,眼中挂着的温柔便像春色一般无边烂漫。
曼答应在醒来之后便失心疯了,终日疯魔鬼状,胡言乱语,吓得她夜夜躲在宫中不敢出门,乾坤对她早就没有多少恩宠,何况她是一个低等的侍女出身,这样闹得六宫不得安宁,皇后便下旨封宫,无事不得出门,连个太医都不肯为她请。
窗外冬雪凄寒,冷风呼啸,皇后抱着手炉取暖,道:“风雪一天行客恨,关山千里故人情。翠竺,我对曼答应如此是不是太心狠了。”
翠竺低首不语,只候在一旁忧色冲冲,道:“皇后主儿似乎和从不一样了,若是从前,主儿必定会婉言相劝她。”
皇后转身折回暖阁坐下,似在愣神地抚着爬满眼角的皱纹,道:道:“从前的我,我怕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样子了。”
翠竺斟过一盏茶,蹑手蹑脚地替她披过一件薄衫,笑道:“皇后主儿心性变了,一旦心变了很难再变回原来的样子。”
皇后把脚放在错金刻花叶暖笼上取暖,眼中瞥望一团烈火熊熊,道:“是,若还如从前一般,恐怕还在清净园受风雪交寒之苦,昔年我便是柔和性子,处处容忍,可是只会苟且容忍,旁人便以为我是害怕她们,以致我稍见落魄,便个个都落井下石,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收拾了一个小小答应,并不能使我解气。”
翠竺凝神暗忖,悄声道:“小小答应能掀起什么风浪,掌舵的人还在后面呢,皇后主儿行事多半有狠辣之风,这样也好,一味的温柔软懦,任人欺凌,并非好事。”
窗前一树白梅开得如冰雪凝瑕,点点霜染,若不经意观看像是一团云朵轻盈袅娜着半空,唯一留目的便是花蕊中在冬雪中,如一树碧叶荫荫,甚是可观。
皇后收敛笑容,神色清淡得如皎洁朗照的圆月,道:“我拉拢了宁贵妃,便是要用她的手铲除我不想见到的人,与其和那些人处处相争,不如躲在一隅安心清乐,反正她已经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