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凹凸的身形投下一道窈窕的影子,她以手遮额,那晴好的日光照在脸上,尚有一丝温暖,道:“奉皇上谕,送她回宫,无事不必出来惹人讨厌。”
殿外空旷远阔,皇后的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冷漠且渺远,丽贵妃卑微地蜷缩着身子,直到她抬头含着憎恨的眼与皇后的目相视的那一刻,再也止不住一腔的怨恨。她泪眼朦胧的容颜像被风雪零落的残花散瓣,带了薄命的哀伤和满心的咒怨,道:“你终于出来了!是你!是你皇后,是你挑拨的皇上废黜瑞悊的,一定是你!”
李长安厉声呵斥,沉声道:“放肆!皇后主儿乃是你能指责的。”
丽贵妃颇有畏惧地一凛,她恶毒般盯着皇后,哆嗦着唇角上的狠辣,道:“好端端的皇上怎么疑心瑞悊了?坝上遇刺的事不是瑞悊做的,是瑞恿,是瑞愆,不是我儿子做的!凭什么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
皇后见她梨花带雨的哭声,更是嫌恶无比,只是倔强着唇不愿让口气婉顺,道:“真不是他做的么?为何章廷海夜里私闯野杏坡,为何那么巧瑞悊射杀了野兽,是谁一开始观望不前,踯躅不定,又是谁埋下的细线缠绊马蹄,这里面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丽贵妃的眉心猛地一颤,她眼里皆是狠戾的光,呜咽道:“那么多年的事了,我怎么记得清,若不是你从中作梗,皇上怎会废黜瑞悊!你的儿子不如我儿子,便要夺了我儿子的宠爱和太子之位!你有什么厉害跟我斗一斗啊!”
皇后的目光凛冽如冰,她仰起脸时,忽然有冷风吹至,雪花落在鬓旁像簪了一枚素色花钿,道:“没人想和你争,也没人愿意与你斗,一切因果是你咎由自取,自食恶果。”
丽贵妃环视着皇后的小腹,露出一丝惊惧且狠辣的眸色,似刀剑直插入心,道:“我咎由自取?我自食恶果?我做的所有都是为了我的儿子!我儿子是皇上最出色的皇子,凭你生的儿子也配么?”
皇后抬起她的玲珑下巴,迫视着她怒火烈烈的眼,道:“皇上之子,个个出色!你的儿子不忠不孝胆敢谋逆圣恩,还不是你教导不善之故,今日在这哭闹惹怒皇上烦心,明日皇上将你诸子全部送走,瑞悤已过继给禄亲王,你还想让皇上将瑞愻、瑞憼一律过继给人么?”
有瓣瓣雪花猝不及防地飘在丽贵妃身上,她的衣裙单薄,似冻伤的一只蝴蝶,挣扎着往地上爬跪,道:“不会的!皇上不会的!我为皇上生了四子一女,皇上不会的!”
皇后只是沉吟不定,鄙夷着眉目聚蕴的愠怒,道:“就凭你的所作所为,你以为皇上不会么?皇上厌弃你已久,你这个如蛇蝎一样的歹毒女人。”
丽贵妃的泪伴着冰冷的雪花,洇湿了大半衣袖,道:“我如蛇蝎歹毒?那你呢皇后?你像什么?你的手腕难道比我少么?我从未偷盗过东珠,即便是章廷海,也不会窃取分毫,是你做的手脚,栽赃陷害给我的!”
皇后的端严面孔一毫神色也不露,她紧了紧斗篷系满的缀缀璎珞,道:“你会借刀杀人,我就不会调虎离山么?你和你阿玛为了扳倒佟佳一族,做了多少恶事,我妹妹的死,父兄的流放,亲眷的惨死,你就不怕报应么?”
丽贵妃哭得哆嗦叠叠,俯仰不定,她的一双丹凤乜斜飞扬,悲泣道:“报应?我才不怕!要报应便报应在我身上!皇上!您不能不要您的儿子,他是您最属意的太子啊!您厌弃奴才不要紧,可瑞悊是您的亲儿子!您不能厌弃了他!”
皇后娴静的笑容温柔如初,只是神情渐渐淡漠,像飞雪的清寒团杂一起,冷肃道:“皇上潜心写字,不愿听人叨扰清安,送她回宫。”
经此一事,丽贵妃母子尽失宠爱,寂寂无闻,日日禁闭宫门,称病不见,曾经煊赫多年的景仁宫落了个无人问津,门可罗雀。
又听闻丽贵妃为避灾祸,夜夜请萨满做法,焚香祈福,一连多日,但凡有人夜间从景仁宫路过,总能听见哀怨缠缠的哭声和满嘴念经的咒语,更有人说丽贵妃受了这番惊吓,像是得了失心疯,她总是自言自语,攀扯着她死去多年的女儿和早产的婴儿。
皇后为避流言秽语,便在东六宫的长街上添了许多太监、侍卫轮流戍守,纵然青天白日丽贵妃精神倒好,一到了黄昏,她便能看见星星点点的鬼火在角落暗暗浮动,不等到过年,她渐渐熬成了症候,已面目憔悴得不成样子。
这样流言纷乱,鬼怪成风,皇后纵然极力约束,却也耐不得人心惶恐不安,连夜做了三场法事才勉强镇住人心,不再捕风捉影。到了初一合宫请安的日子也不见丽贵妃母子出门,相比之下,皇后养胎倒是渐渐好了些,张平远的日日诊脉延药,使皇后的气色愈发红润温婉。
自此,六宫大事悉数交由皇后主持,嫔妃朝夕侍候,殷勤请安,咸福宫内时时衣香浮动,笑语盈盈,无比热闹。祭过了祖宗神位,皇后抱着瑞惖在怀中玩乐,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嫔妃们闲谈,面上不过淡淡含笑,和蔼不语。
窗外俨然有了一分春光初绽的丽景,冰雪渐融,缓出一墙篁篁林竹与一树鲜妍红梅,如一幅锦绣画卷,映绣在咸福宫的丹凤壁影上。洁嫔便在这朝阳花影里袅娜开口,笑道:“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皇上抬举章佳一族,便让她们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真是作死,现放着皇后主儿的两位嫡子,她竟也白日做梦。”
鑫贵人递过一个黄金佛手逗着瑞惖琅琅出笑,道:“可不是嘛,皇上一向爱重嫡出,九皇子如今长大,更是爱不释手。”
皇后的笑容有稍许褪色,她含了晴和笑意抚了鬓上一串鎏金福字流苏,道:“这种话还是不要说好了,皇上圣心难测,你我更不敢揣度,依我看来只要贤德出众,有才学能力,才是圣上的好儿子,否则只讲究投在谁的肚子里,便是好的么?”
宁贵妃低首垂下悠长的羽睫,她面带桃花浅影,一身霞紫色刺绣散花缎织金褂襕,两端开衩,腋下缀满紫红茜花镶金边,遮掩着绵绵清贵阴柔,道:“我们的儿子是庶出,是不能与嫡子相比,日后只盼着皇后主儿的嫡子克承大统,我们母子倚仗皇后恩德,安分度日了。”
勋妃带着娉婷如莲的浅笑,柔缓地持过一盏碧螺春不饮,道:“宁姐姐有两位皇子,以子邀宠,也能以子上位,说这话是不敬皇后主儿么?”
宁贵妃蛾眉拢聚,端茶不语,她脸上的层层桃花颜色却轻扬起寒冷涟漪,道:“勋妹妹说笑了,妹妹有个英勇精干的阿玛,什么事做不来呢,太子的一面旗倒了,还能升起另一面旗。”
勋妃凝眸冷笑,显然不豫,正色道:“我的儿子断然不敢生出非分之想,我的儿子只懂效忠圣上,效忠新帝,绝无半分夺嫡妄念。”
宁贵妃轻嗤一声,半挑起一弯横烟眉悲悯哀啼,抚胸作叹,道:“瑞悥也是皇上钟爱之子,你敢说没有半分妄念之心?何以你阿玛私相计议,撺掇人上奏觐言,这话哄哄鬼罢了。”
皇后见她二人斗嘴,似是意外之中,便沉静刚冷了容色,道:“好了,好好的说些话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