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竺低首皱眉,轻轻冷笑出声,道:“皇上也真是狠心,这样舍弃主儿,主儿还要施法重回他的身边,刚刚耳根清静了几日,便要再过那不舒心的日子,此次回燕蓟城是非争斗必定更胜从前。”
皇后沉静着气息,不让鬓上一枚珠翠乱动,脸上却止不住切齿冷笑,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相搏,咱们还不如回宫等着,宫中的人敢对嫡子动了杀机,就断然会再动杀机,这样太危险了。”
赵得海垂着眼睑,刚硬的语气沉沉贯耳,道:“是危险,不过仁后已薨,主儿没了掣肘,这东西六宫尽数是主儿做主,眼下什么恩宠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嗣位。”
皇后的神色几乎森然冷肃,就算蹙起一弯眉,也按捺不住心底的瑟瑟狠诀,道:“嗣位是要紧,众位皇子对皇位的渴望越热烈,瑞殷、瑞惖的危险就越深,不行,我不能因为皇位而置我的孩子危险于不顾,若没了孩子,日后我将如何依靠,若没了依靠,我还能斗什么。”
一夜未眠,长夜寂寂,秋冷衫薄,深宫里种种的回忆涌上心头,曾经的她是六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一朝不慎竟也沦落为孤园冷巷的一把弃影,梦中骤然惊觉、惊醒、惊泪。
翠竺见皇后挣扎起身,便倒了一盏水轻轻走过,道:“主儿又睡不着了么?这几日您总是忧思太重,奴才瞧您眼窝都黑了不少。”
皇后闭眼须臾,她的容色在烛光下分外苍黄凝重,道:“想的事太多了,一时竟也睡不着,思来想去的天就亮了。”
翠竺伺候着喂了皇后一匙水,才悠悠叹息着语气,仿佛无尽的愁思凝郁唇边,道:“主儿您越忧思对您身子就越不好,从添了气滞血瘀后,您便一直手脚冷,秋日若不是苏太医每两日送来煎好的汤药给您服用,这身子还不知什么样呢。”
皇后缓缓拨开翠竺的手,神色已经如常一般镇定了,凄苦道:“出身世家的女子哪一个不为家族的兴衰荣耀而活呢?自己是小,全族是大,我的身子再不济,总也好过阿玛,他一把年纪守在边塞,那西北的冷风吹得人浑身骨头断了。”
翠竺黯然垂眸,轻微咬唇,道:“承恩公大人的事,奴才一直没敢告诉你。”
皇后蹙眉,不觉微微惊愕,道:“是什么?”
翠竺左右为难,摇头不语,更觉难以启齿,道:“大人从到了瑷珲以来便添了骨疣之症,苏太医说那病是受寒凉所起,开始颈背酸沉,手指麻木,坐卧不安,再后来双膝肿胀,疼痛无力,僵涩酸疼,每每夜不能寐。”
皇后突然坐直了身子,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道:“阿玛!阿玛!怎么前几日苏钰没告诉我?”
翠竺连忙握住皇后的手臂,不让她挣扎动力,用最和婉的口气相劝,道:“主儿您别急,苏太医说这病根治不难,只是路程遥远无法治愈,况且他与您说,也是徒增您的一片忧心,于您腹中龙胎有害无益。”
皇后泪眼婆娑,苍凉且灰败的语气从她嘴角淡淡滑过,是无尽的哀痛悲苦,道:“从额娘走了后,我便只有阿玛、弟弟、妹妹几个亲人了,若阿玛有个好歹,我便真的无依无靠,无家可归。”
而后的几日里,皇后一面担心两个孩子,一面忧心家人安危,故此日夜难眠,容貌憔悴,苏钰得知后,便托人从宫中送来捧捧干桃花、干玫瑰花,吩咐赵得海、翠竺、秋檀采集清晨露水,日日捣碎了敷面,或配一些菊花、决明子做茶饮,或加点杏仁、阿胶做熬粥,如此苦心孤诣,精雕细琢,容色到底也恢复了几分。
晴好天气时,苏钰会候在一侧拿起漆皮戥子秤一秤草药,轻轻道:“几日功夫下来,主儿的气色看上去不那么憔悴了。”
皇后恻然转首,抚面道:“是多亏了你,才能让我容颜如初。”
苏钰的笑带着几分从容淡定,忙道:“主儿客气了,奴才也没做什么,是主儿的心境变了。”
皇后拢一拢鬓发,语气愈见和婉温柔,道:“许是吧。”
苏钰飞扬着眉角,便轻轻叹了一声,道:“看到主儿如此用心,奴才也放心了,若一味颓废,奴才也不知该如何挽救。”
皇后屏息定神,专注挑拣在簸箕里新晒干的桂花,笑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不值得事是不愿伤心的,就好比人一样,不想念的人也不劳你费心伤神。”
苏钰恭顺颔首,神色也愈发清朗,道:“经此一事,皇后主儿愈发耳目清醒。”
皇后轻抚鬓下的一簇珠翠,那是碧蓝色簪花,在檀香的氤氲下掠过晶亮的光,道:“如今宫中谁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呢?”
苏钰默默凝神片刻,眼中忽然闪耀过一点明亮之光,道:“若说嫔妃之中洁嫔颇得宠幸,可她一向倨傲,甚少与人往来,再者……朝中得皇上倚重的是玉瑸大人。”
皇后不禁低声沉吟了两句,转脸便含着刚硬的笑,道:“玉瑸,他是仁后的亲侄,皇上的表弟,出身显贵,手握大权,自然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皇后闲闲翻了一页《左传》,眉眼一抬一合,道:“我与他并不相识多少,他未必肯帮我。”
苏钰只是一味浅浅的笑,道:“主儿若想回宫,只需一句话的事,玉瑸大人深明大义,定能帮助主儿劝服皇上。”
待苏钰走后,已是黄昏时分,彼时月色透过薄薄的窗纸映在皇后脸上,她的容色凄白,几乎如雪一般。
推开门时,地上映着翠竺的身影是那样单薄,她手端一盏安神汤,道:“苏太医的主意主儿认为行么?主儿您若写信给玉瑸大人,他若能顾全大局,定会设法觐言于圣上。”
皇后坐卧难安,她的声息略微平静,垂睫道:“其实刚刚苏钰在时,我并未对他说实话,一则叫外人看来会有不妥,二则此事是我幼时之事,与旁人道来,唯恐会后患无穷。”
翠竺抬头望向皇后,皱眉道:“主儿的话奴才听得糊涂。”
皇后的眸光微微一颤,颤动中像含了一缕凄苦的笑,道:“即便他不肯帮我,我也要想法子要他帮,不仅是这次回宫,更是为了日后的种种一切,没有他,想走好每一步都无比艰难。”
翠竺的眼有微微的一瞬,极其明亮,轻声道:“玉瑸大人是前朝能臣,圣上近臣,有他为主儿进言,想来事半功倍,可惜皇上膝下儿女众多,他若真心在乎主儿这一胎,何苦主儿如此费尽心机。”
皇后瞥见窗外清辉明月,不觉扶额凝神,哂道:“皇上的儿女是多,可是有几个是争气的?连父子骨肉都分崩离析,水尽鹅飞,还有谁对他诚心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