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37章 夜深沉

“肖南回!”

姚易的怒吼飘出望尘楼好远,惊得四周树上栖着的鸟儿呼啦啦地飞走一群。

******************

夜色已深,寺门清冷。

白日里喧嚣的香客们早已下山去,禅房中的僧人们做完晚课已熄灯休息,整个永业寺仿佛空寺一般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野猫急匆匆地跑过,带起草丛间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

一月前茶梅盛开,如今却是栀子花正好。

黑暗中,两个人影一前一后自大殿前走过,并未提灯点蜡,脚下却是轻巧。

大殿上万千烛火长年不灭,一千只酥油灯被摆成塔状,将殿内的佛像映照的有几分神秘。

殿内正中有一名披着白色袈裟的僧人正在打理新采下的栀子花,那僧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却是张看起来异常年轻的脸,或者说,那人面上有种让人分辨不出年纪的纯真感,尤其是那双眼,分外清澈,似乎只要看人一眼,便能洞悉一切。

烛火照亮了来客的眉眼,同那殿上的佛像恍惚间神态一致。

“一空法师。”钟离竟略一行礼。

一空回礼,语气有些讶异:“公子月前不是刚来过?按例还未到时间。”

钟离竟淡淡答道:“自是有事,这次便提前了些。”

两人似是有约在先,但一空却并不急着撩开经幡请人入殿:“哦,那要劳烦公子等等了。殿中事务繁多,昨日又跑了两名僧人,如今各种活计都要落在我这个住持身上,实在是抽不开身。”

说罢,不知从哪掏出块破布,自顾自地擦拭着佛台,那破布左抹一下右抹一下,他便也跟着左唉一声右叹口气。

丁未翔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半晌只能无言地抬头望望大殿顶上,装作看不见。

钟离竟深谙这庙里和尚的心思,淡淡问道:“近来寺中可好啊?”

一空果然眉头轻蹙,表情颇有几分惨淡:“你也知道,永邺穷山恶水的,地方又偏僻,比不得大寺庙,来上香的香客大都是穷苦人家,每年的香火钱怕是连大成寺的零头都没有。近来畿辅一带不甚安稳,说是常有人遇袭,这来寺里的人就更少了,还能留在寺中的僧人大都是清苦惯了的没有抱怨,可这东西二殿的屋顶却都漏了好久,旧瓦片补不上,新瓦片买不起......”

“一千两。”钟离竟简短地终结了一空的长篇大论。

一空顿了顿,复又说道:“还有那后殿的几尊金身未贴......”

“黄金。”钟离竟补充道。

一空立刻将手中破布一扔,躬身撩开厚重的经幡:“公子,里面请。”

一旁的丁未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头一回觉得自己从未看清过这和尚。

经幡后的诵经台别有洞天,却是一空自己修行打坐的地方。

丁未翔瞥了一眼,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床榻,当下脸色便有些难看。

“主子,我叫人再添张床榻罢,现下这是不是有些不大方便......”

一空耳朵微动,似是听见了,笑眯眯地看向丁未翔,语气甚是诚恳:“丁侍卫此言差矣,佛法交流,自然要面对面、心对心,远了便疏离了。”

丁未翔看一眼钟离竟,后者说道:“无妨,之前都是如此。”

“属下还是在殿外候着,主子随时唤我就好。”丁未翔说罢,目光冷飕飕地扫过一空,躬身退了出去。

经幡放下,将大殿后面隔出一个单独的空间,这里空旷寂静,大殿屋顶高悬,虽然光线晦涩但却并不让人感到压抑,屋顶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小天井,正好能看到一轮新月挂在夜空中。

一空与钟离竟对坐在榻上,两人之间就隔着一张小桌,桌上正焙着茶,时候刚刚好,一空便将壶提起,为两人各斟上一杯。

“公子莫急,先容我喝口茶,一会开始了便喝不得了。”

钟离竟从善如流,接过茶杯:“无妨。”

一空眼睛瞥过钟离竟的手腕,已经发现了问题。

“公子手上的佛珠怎的少了一颗?”

钟离竟举起茶杯,广袖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若是没少,我提前来找你做什么。”

一空眼明心静,知道事出有因,当下也不追问,又给那空了的茶杯续上热茶。

“公子莫怪,我还以为是公子潜修心法又精进了些,为了考验自己特意摘了一颗。”

钟离竟将茶杯放下,嘴角微微勾起:“你一个修行之人,说话怎么如此夹枪带棒。”

一空双手合十,眼中是一片清澈无害:“看来是我赤州话还未学利落,叫公子误会了。”

这便是豺狼对上狐狸,论起说话怼人的功夫,那向来是不分伯仲。

两人对视片刻,都默契移开目光,像是刚刚并未发生任何事。

“时辰不早了,开始吧。”

一空不再多言,从匣子中拿出一捆红布包着的残破的经卷,将一旁的酥油灯取了来放在小案上,然后将经卷摊开。

贝叶上是小如蝇头的古老文字,是佛法本来的语言,而裹挟在这长长经卷中的还有一物,那是一根黑色金属质地的降魔杵,上面雕着许多恶鬼阎罗,看起来有些可怖。

钟离竟看一眼那黑漆漆的法器,虽然每次都见,但还是有些别扭。

“你非要放个凶器在旁边恐吓我吗?”

一空笑笑,将降魔杵放在手边随时可以拿到的位置:“公子的能耐我是见识过的,虽说以前未出过差错,但还是保险起见的好。”

男人沉默片刻,竟然少见地没有再多说什么,将手腕上那串佛珠取了下来,放在面前的案子上。

一空翻开经卷的第一章,悠悠开口道:“开始之前,我想多叨扰公子几句。那二十一颗舍利子公子戴了多年,如今少了一个,多少会受些影响。”

男人阖上眼帘:“心在我肚子里,我自然管得好。”

一空将手放在面前男子的头顶:“我只是提醒而已,心是否还安稳,向来只有公子自己知道。”

低沉的念经声响起,古老的佛经梵音在大殿内回荡、盘旋、上升,最终透过那扇小窗飘向漆黑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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