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长兄出世的时候,家族中正面临变故,所以从小就托寄在外祖父家中,被教导得像一个典型的契丹汉子,等到接回来的时候,父亲用尽办法也不能让他达到自己的期望。所以韩德让就成了父亲寄以重望的儿子。
从小到大,他崇拜父亲,敬仰父亲,模仿父亲,听从父亲的安排,在别的孩子出去玩的时候,他在学习,他在听着家族的历史,他知道自己将是承担家族重望的孩子。
祥古山那一夜,他从父亲手中接过了小皇子,从此他生活的重心就只有小皇子。他牵着他稚嫩的手走着,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在他半夜梦醒的时候安慰他,在他病发痛苦的时候感同身受,为他殚精竭虑地在暴君和太平王手底下活下去,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拉拢人手,为他谋夺皇位,为他出生入死。
有时候他也觉得承受不了,他没有无忧的童年,没有飞扬的少年,也没有激情的青年,他的生活中只有小皇子。
是燕燕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让他的生命开始为除了小皇子以外的另一个人而担忧、心动。
他这短短二十多年,一直为了责任而活,而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想法和快乐。同样,耶律贤也是自四岁以后,就是为了责任而活,为了皇位而活。他以为世界就是这样,一种是像他们这样知道为什么而活的人,另一种就是浑浑噩噩、不知为何而活的人。
但是燕燕,却是不一样的。这个少女鲜活的人生,是为她自己而活,她的一颦一笑都是这么纯真自然而充满活力,这种活力,是他和耶律贤所不曾有过的。
一直以来,他所有的目标就是帮助小皇子登上皇位,推行新政,但这一切完成以后呢?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曾想过,等小皇子登上皇位以后,怎么办?帮助他继续推行新政,实现所有汉臣向往的“化胡为汉,天下大同”。但是,再然后呢?
他每每想到这里,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这一段人生苦旅,他走得太久太久,久到甚至忘记为何而行,何时而止。
直至认识燕燕以后,他才有了新的想法,或许,等到小皇子登基以后,他就可以为自己活一回吧。他和燕燕结为夫妻,然后生下孩子。将来他一定不会让他的孩子从小就承受家国大业的负担,他一定要使劲地宠他或她,把他们宠成像燕燕那样无忧无虑的孩子,甚至是——无法无天的小浑蛋。
他的祖辈、父辈受过太多的苦难,他只想他的下一代,能够像燕燕一样,无忧无虑地度过童年、少年、青年,乃至一生。
他对未来开始有期许和盼望,想象着新帝继位、新政实行以后他全新的开始。
可是没有想到,在他以为忍耐即将结束、新生活即将开始的时候,他却迎来了最可怕的噩梦、最寒彻骨髓的背叛。
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么多年以来,那个人在他面前的深情厚谊,那份推心置腹的诚挚信任,难道都是假的?都是装的?他为什么要夺他所爱?为什么在他以为可以共庆成功的时候,给了他这狠狠一刀?
他甚至不能恨自己看错了他。在父亲把那个孩子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个四岁的孩子,这些年来,是他们描画了他,培育了他,成就了他。他是在他的精心呵护中,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那一刹那,他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这么多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难道都是错的?他所忍耐所坚守的,难道都是错的?他教他读书写字,教他隐忍筹谋,教他帝王心术,最后换来的是他得偿所愿以后,首先一刀刺向他。
他一直以为他还是一个小弟弟,可是他早就长大了。他一直以为他足够了解他,可是他却长成了他想象不到的样子。
如果这一切都是错的,是父亲一开始判断错了,还是他这些年以来做错了?那一刻,他心如死灰。如果他由他父亲安排的前半生都是错的,那么,就让他抛开一切,重新听从自己的心去过另一种生活吧。
所以,当他下定决心的时候,他就带着燕燕一刻也不犹豫地离开了上京。
然而,他心中却明白,自己是逃不掉的。如果他肯放过他们,他们才能逃得掉,如果不肯,他们就无法逃脱。
他恨着他,然而心底又暗存希望,他会就此罢手。
当胡辇堵上他们的时候,他是绝望的,那一刻,他觉得,与其回到上京,去面对他宁死都不愿意面对的结局,还不如就这么死了。
至少,死个痛快。
所以他几乎是不顾『性』命地去搏杀的。他从来没这么放纵过,这么痛快过,甚至是享受着身上每一处伤口的痛,这种痛让他觉得至少他还活着,还有感觉。
倾盆大雨下着,他身上的血在流失着,只觉得越来越冷,冷得感受不到痛了,眼前也在模糊,渐渐变黑,他终于倒了下来。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听到了燕燕嘶声的哭喊。
他很想说,好姑娘,对不起,这一生,我就让你哭这么一回,我这一生,也就任『性』这么一回。
可是他没有死,老天爷真捉弄他,让他活过来干什么?
他就这么躺着,不说话,也不动,他会喝水,也会吃『药』,只是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母亲在絮絮叨叨着,他喜欢听她絮叨,以前他嫌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唆,可现在他只想听这个温暖的声音。
父亲来了,他是单独来的,他犹豫着坐到他身边,慢慢地劝说着。
他说,放弃吧,君臣分际,又能如何?
他说,燕燕毕竟还年轻,等她当上皇后,就会忘记如今这一切的,而他们这十几年的守候,终于有了结果,新政就要推行,汉化就要推行,从祖父到他几代人的努力,就将有结果了。
他说,如今新君刚刚登基,太平王逃窜在外,诸亲王虎视眈眈,是皇帝最需要他和萧思温家支持的时候。如若他们私奔的事情传出去,旁人不免疑心皇帝将失去宰相府和韩家的支持。到时候,人心浮动,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局面就完了。
他说,若国家大『乱』,你和燕燕就成了国家的罪人……
韩德让没有理他,这些话,他早就猜到了,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了解他的父亲,他宛如一面镜子,照见他可能的将来。他的父亲,也是在年幼时就被送进了宫,为了父辈的政治理念而前行。最终父亲变成了祖父那样的人,父亲又希望把他也变成那样的人。
可是,他累了,他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回应。
第三天,皇帝来了。
韩匡嗣陪着皇帝进来,见韩德让闭目不动,叫他:“德让、德让,主上看你来了!”
耶律贤却阻止了韩匡嗣继续叫他:“不必了。匡嗣,朕想与德让单独坐坐。”
韩匡嗣应下,带着诸人退出。
耶律贤坐了下来,看着韩德让,但见他脸『色』惨白,闭着眼睛,不理不睬。他知道自己可能会受到这种待遇,然而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有些难受。他从小和韩德让一起长大,事实上他甚至可以说比韩匡嗣更了解韩德让,他虽然看似温和,但心志坚韧,而且颇为自负。而自己的这种行为,对韩德让是极大的打击。
但他还是来了,他不想就这么等着,或者就让韩德让在沉默中接受了韩匡嗣的劝说,最终——和他成了君臣。
他沉默良久,还是叫了一声:“韩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