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坐下来,那芸儿手下不停,口中殷勤地问:“您是喜欢飞仙髻、凌云髻还是分肖髻?”
燕燕却不晓得还有这么多花样,茫然道:“你看着办吧。”
芸儿又笑道:“我们姑娘今日梳的便是分肖髻,我给您梳个一样的?”燕燕忙摇头,她可不要梳一个和那李思一样的发髻。
芸儿便知她的心意,道:“您挑的衣服鲜艳,梳个飞仙髻更配些。”
当下手底飞快,给燕燕梳了一个飞仙髻,又配上许多别致的簪钗来。燕燕揽镜看去,这飞仙髻比李思的分肖髻显得高挑,正适合她身量未足、比李思略矮的个子,这高髻更把她的个子也拉高了,显得她的小圆脸也修长些,再加上大红衣服本就鲜艳,配上这些亮丽的头饰更是夺目。
燕燕看着镜中穿着汉服的自己,有些陌生,但又有些得意,方才对这丫鬟的一点不舒服也没有了,满意地看了芸儿一眼,赞道:“芸儿,你的手真巧。”
芸儿含笑道:“谢燕燕姑娘夸奖。”
燕燕对着镜子越看越是得意:“你说,我这样穿好看吗?”
芸儿夸奖:“燕燕姑娘这么漂亮,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好看。”
燕燕得意地一笑:“我出去找德让哥哥去,一定会吓他一跳。”
她正照着镜子,看到镜子里站在背后的芸儿听了夸赞本是高兴地一笑,等她提及韩德让的时候,笑容却凝滞了一下,不知为何,心里就一股火气直升起来。她忽然扭头问:“芸儿,你说,是你家姑娘好看,还是我好看?”
芸儿的笑容顿时停在那里,勉强笑了一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是豪门之婢,识得进退,方才李思令她留下服侍燕燕,也曾叮嘱她。这是大辽,契丹人比汉人身份高,这位后族姑娘既然到了李府,李府就得侍候好她以免惹祸。
李思特地挑了最新的衣服首饰送过来,连自己的打扮都要显得素淡些,甚至亲自叮嘱芸儿,要给燕燕梳漂亮的高髻,让她显得高挑苗条,要在她面前夸她,哪怕贬低自家姑娘都无所谓。
可她终究是李思的丫鬟,奉承讨好这位贵女容易,要踩低自家姑娘,这个忠心耿耿的丫鬟,未免心中有些不愿意。
燕燕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从她一进府,李思和这几个丫鬟,都在竭力讨好她取悦她,她现在这样很是无理取闹,可心里头就是有一股特别不舒服的感觉,尤其在李思以那样熟络的口气说起韩德让时,在那些丫鬟听到韩德让的名字会意一笑时,她就心里头一股无名火直升,压也压不下。
她希望李思不要这么彬彬有礼。明明她这样子,已经在讨人嫌了,上京的女孩子遇上这种事,早翻脸了。可李思为什么不翻脸呢?她要是翻脸了,燕燕正好可以和她吵上一架,把心中这股无名火喷出来。
可她就这么虚晃一枪走了,连她的丫鬟都这么死气活样。就算眼神中有着不忿,可脸上的笑容还是这么温柔,真是越看越假。
她气呼呼地故意道:“怎么,不好回答?是啊,说我好看,对不起你家姑娘;说你家姑娘好看,摆明就不是真话,对不对?”
芸儿也忍不住了。燕燕的表情简直把她心里想的都写在脸上。刚开始还叫着李思姐姐,乖巧听话的样子,一听到李思提起韩德让,就忽然变得好斗起来。如此明显的态度转变,谁看不出端倪?
她只能一边腹诽着契丹贵女真是毫无矜持可言,一边努力放柔了声音哄道:“春兰秋菊,各有所好,只看适不适合罢了。燕燕姑娘,您是宰相之女,出身尊贵,将来可嫁帝王,为后为妃,有大好的前途,何必要与我家姑娘相比?”
燕燕一听这话就炸了:“你、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为后为妃?你这是说我和德让哥哥不能在一起吗?”
芸儿忍笑,低头道:“奴婢不敢。”
燕燕看着芸儿貌似恭敬但却不驯的样子,气得很想掀翻了梳妆台,但终究还是不肯让自己太失态,越看这丫鬟越觉得可恶,原来觉得她还嘴乖手巧的,气得一跺脚,不顾芸儿呼叫,径直跑了出去。
她一口气跑到前院去,看到韩德让的侍从信宁正站在走廊上,大喜,跑过去拉住他问:“信宁,你在这里啊,可有看到德让哥哥?”
信宁忙行礼,道:“公子来了,就在左边的院子里。”
燕燕一喜,就跑了过去,拐了个弯进入左院,一眼看到了韩德让的背影,正要打招呼,却见韩德让身后又有一人,正是李思。不知怎么地,她心中一动,就停下了脚步,悄悄地贴在墙边,听着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德让,听说你受了狼毒,这伤『药』拔毒效果比较好,我本想早点拿过来的,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您已经换好『药』了。”
“本来就有劳你了,你方才是去照顾燕燕了吧。这孩子很任『性』,要麻烦你了。”
李思柔柔的声音传来:“我明白的,宰相贵女,一定让你很头疼吧。你放心好了,我已经让芸儿去服侍她了,一定会哄好她的。我看她喜欢鲜亮衣服,就让芸儿给她梳飞仙髻,用七宝簪,我瞧她必是喜欢的。”
燕燕心中越听越恼,还以为她喜欢自己,没想到她表面温存,其实却是将自己当成洪水猛兽一般来防范。想到自己方才对镜端详的一番得意,原来都不过是人家哄孩子的手法,更是恼火万分。
又听得李思柔柔地道:“德让,你是做大事的人,却要受人之托来找孩子哄孩子,还受这等伤,真是无妄之灾。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教我们都是汉……”
韩德让忙阻止她:“思儿,你别说了……”
李思也恍悟,悔道:“是我口误,不应该说这话。你放心好了,我会好好照顾她,不让你为难的。”
韩德让顿了一顿:“你做事,我总是放心的。我还要出去一下,有劳你看着燕燕不要让她『乱』跑。”
李思诧异:“你要出去?天『色』不早了……”
“我想去见我父亲,随他一起进宫,还有事情。”
李思会意地点头:“想是有军国大事,那我就不勉强了。你放心,燕燕姑娘就交给我了。”
“那我走了。”
李思见他要走,急忙叫住:“韩二哥——”
韩德让停住脚步:“什么事?”
李思看了看,见院内无人,鼓足勇气低声道:“韩二哥,之前……母亲曾经说,伯父有意,促成你我两家婚事……”
韩德让一怔,他完全不知此事,不禁反问一句:“什么?婚事?”
李思害红了脸,声音极低:“我想若是有这样的意思,我们以后,就不可以常常见面了……”
韩德让怔了一下,正要回答,忽然听得“砰”的一声,闻声看去,却见燕燕从那边拐角处,踉跄着走了出来。
燕燕方才听到“婚事”二字,便如五雷轰顶,一时间想要跳出去质问韩德让,一时间又想逃走,这纠结之下,两只脚缠在一起,差点摔倒。纵未摔倒,也使得她以甚为狼狈的状态出现在韩德让的面前。
韩德让一眼看去,但见燕燕穿了一身汉家装束,显出一种与平日不一样的味道。去了素日胡服的任『性』淘气,这一身汉装高髻让她显得更具少女韵味。只有一对珊瑚耳环,还是原来的。
此时她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与李思,大眼睛里一滴滴眼泪落下,神情楚楚可怜,令人心碎。这个富贵出身不知愁苦的姑娘,此刻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伤心欲绝。
李思一惊。她素来淑女,此时鼓足勇气说出这一句话来,没想到竟还会被人听到,已经是羞得满脸通红。
燕燕看着两人,忽然伸手往头上一抓,飞仙髻顿成『乱』发,七宝簪摔落一地。她一顿足,将眼泪一抹,转头就外跑去。
韩德让不由得追上去,叫道:“燕燕……”
他才追了两步,便被李思拉住:“韩二哥,你去哪儿?”
韩德让匆匆道:“我去追她。”
李思急道:“你还受着伤呢,让信宁他们去追吧。”
韩德让甩开她的手,叹道:“不行,必须是我去追,才能够把她劝回来。”他一路直追到府门口,没想到这丫头跑得飞快,只来得及看到一袭红衣在街口一晃而过。
他们所在这条街是各官员府第所在,十分清静,可这一跑出去,便是闹市,十分难追,他左右看看,却是只耽误这一时,便看不到这丫头的行踪了。这幽州城如今危险得很。
他却不知,果然只这一会儿工夫,燕燕就又惹上事了。
燕燕从李府跑出,一边哭一边抹着眼睛,一路狂奔哪里辨得方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只想着要逃离韩德让,谁晓得才拐过一道弯来,却迎面撞上一人,两人摔作一团。
燕燕抬头,正说着:“对不住,我没看到你。”便听得对面那人暴跳如雷:“大胆贱奴,竟然冲撞于我。来人,把她抓起来,剖胆炼『药』。”
燕燕爬起来,却见对面那人一身彩衣,身挂璎珞,头戴羽冠,脸上用五『色』颜料涂得狰狞可怕,看她打扮,似是一名女巫,身后跟着四名小巫,打扮相似,但身上脸上的饰物涂『色』却是少了许多。
一名小巫道:“肖古大人,主上的『药』不是要男人的胆吗?”
那女巫咬牙嘶声:“男人女人,拿谁炼『药』我说了谁。我说拿她的胆炼『药』,就是她,给我抓起来。”
燕燕大惊:“你、你是什么人?”
那小巫狐假虎威地叫道:“这位是大巫肖古大人。”
燕燕只觉得这名字好生耳熟,猛然想起:“啊,原来你就是要以人心和人胆炼『药』的妖人肖古!”
肖古被她这一声“妖人”直气得双脚直跳,嗄声叫道:“大胆贱奴,你居然还敢骂我,来人,快快把她抓起来。”
她只见这少女身着汉装,披头散发,眼中便有些轻视。她身后的小巫待要上前,细看燕燕虽然披头散发,满脸泪痕,但一身服饰不同寻常,拉了拉肖古:“师父,看她的衣着,不似普通人家啊。”
肖古也看出来了,只是她素来骄横惯了,此时正在气头上,话已经出口如何能收得回去,当下怒道:“撑死是个汉官家的,便拿她炼『药』了又能如何?能够为主上奉献,是她家门的荣光。”
燕燕一看情形不对,她可不是个束手就擒的人,不等肖古手下动手,她先抡起街市边的杂物扔过去,弄得这闹市鸡飞狗跳。
肖古气得七窍生烟,连声斥骂,然而等巡逻的官兵到来的时候,燕燕早跑得没影了。肖古大怒,将几名弟子统统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些弟子们被她打骂已惯,只唯唯连声,听着她打完骂完,一路奉承着她回了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