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宗已死,谁才是新帝?
山下禁军营中,刚刚逃得一命的萧思温与耶律屋质相对而坐,面前摆着寿安王耶律璟送来的信,说察割派人与他联络,欲与他合作,并拥他为帝。耶律璟把这事写给屋质,并将察割的信也附在当中,端的是光明正大,进退有道。恰恰如此,反教诸人为难了。
耶律屋质先开口:“你之意如何?”
萧思温沉默着。他从小弓马不好,更用心在汉学上。虽然他的妻子是耶律璟的亲姐姐,论亲谊他和耶律璟关系更接近,但在政治立场上,他更接近世宗的推行汉化主张。
他知道屋质的意思,沉『吟』良久才说:“述律这个人,极聪明而有城府,但,就是太聪明了……”太聪明了,所以心思太多,犹豫反复,不能信人,不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屋质点了点头:“我打算拥立他。”
萧思温一惊,失声道:“一夜之变,我们尚只逃得『性』命出来,他就有这样的后手等着,分明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前一句点到即止,相信屋质应该明白。但他没想到,屋质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对耶律阮太冷血,所以他忍不住把事情挑明了。
此时他不过三十多岁,还不能够完全成为屋质这样冷血的政客。
“我知道。”政变是什么,没有人比屋质更清楚,从阿保机处死他的弟弟们,到述律平大杀群臣,再到耶律阮和祖母对阵军前,耶律家族每一桩政治变革,都要死大量的人,而他都是事后收拾的人。
“就算是寿安王从中『插』手了,又能如何?”屋质冷冷地说,“这是皇族横帐房的内『乱』。如今大局已定,无论是你们后族,还是我们皇族,都只能在横帐房中另选贤能。主上已死,大皇子被杀,二皇子失踪。如今血统离皇位最近的就是寿安王,他占尽赢面,只有拥立他才能够尽快平定叛『乱』,不影响政局。”
所谓横帐便是指皇族之帐,横帐三房,即耶律阿保机三个儿子东丹王耶律倍、太宗耶律德光和幼子耶律李胡这三支。契丹旧俗,可汗之位本是兄弟们轮流坐,因此在耶律阿保机手中,数次发生诸弟不服他久坐可汗之位而与之相争的“诸弟之『乱』”。阿保机死后,又因为述律太后的『插』手,让三个儿子都有了继承皇位的名分。
几十年来,横帐三房为皇位争斗不休,亦导致辽国上层始终处于紧张的政治局势之中。谁做皇帝,谁阴谋夺位,屋质无法控制。他唯能在事情发生之后,把部族的损失控制在最小范围。
耶律璟为什么写信来,因为他有野心。借着察割之『乱』,把中立派全部拉出来,令这拨人不得不与他同进退。此时耶律璟占尽赢面,他又何必和名义上弑君的叛逆察割再行敷衍,所以他反手卖了察割,示好屋质。
屋质和萧思温明知道他的图谋,却不得不吞下他送上的饵。为了尽早稳定大局,屋质甚至要用自己的情面去帮助耶律璟:“我去找娄国。”耶律娄国,世宗的弟弟,也属于最接近皇位的人,只可惜,大势不予。
萧思温长叹一声:“只是,可惜了主上,也可惜了东丹王这一系。”
屋质淡淡道:“终究是横帐三房的事情……”他顿了顿,也有些唏嘘,“汉人有句话叫‘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主上急于成事,太不小心了。”
萧思温只觉得心头堵得厉害:“主上也是为了大辽才……唉!”
屋质看了一眼萧思温:“我知道除了你,还有许多人会心中不平,但是,为了大局着急,为了大辽的安定团结,只能如此了。”
萧思温心中『乱』作一团:“只可惜,只可惜……主上的新政,南征的机会,就这么一起中断了。”
屋质长叹:“只怕这一朝,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走了出去。
萧思温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世宗,脑海中忽然涌上一句话:“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他扭头,拭去了颊上的泪。
屋质去找娄国时,娄国是不服气的,世宗死了,小皇子生死不明,那离皇位最近的应该是他。但屋质说服了他。
娄国此时争皇位,没有胜算。目前势力最大的一支,其实是观望中立的这拨。愿意拥立世宗这一系的臣子,现在落在察割手中扣为人质。即使是他现在掌握的皮室军,也有一部分将领的家属成了察割人质。
如果娄国为帝,察割一定不服,到时他握着人质,成败还在两可之间,毕竟这些将领对娄国的忠诚是远远低于世宗的。
这拨观望的人虽然没有参与谋逆,却坐视世宗被杀,那么他们也不会愿意世宗的弟弟坐上皇位,谁知道娄国坐稳龙椅后,会不会追究今日之事?这拨人很容易就会投向察割,或者在察割与娄国的交战中下注他人,这一切以娄国的能力无法控制。必须要战一场死一拨人的结果,正是屋质最不愿意看到的。
娄国无奈,他经历过世宗当年夺位之事,知道没有屋质的支持,他想当皇帝是不可能的。于是他提出一个要求:“我要察割的人头,察割不死,我绝不低头。”
耶律璟接到屋质和娄国两边的回复,不禁犹豫起来。屋质的回复,是令他惊喜的。事实上在此之前,他最犹豫的就是屋质会如何抉择。如果屋质不肯支持他,那么两边开打,他是最没底的。这些持中立立场的部族,其实最难控制。他们看似都站在他的身后,其实不过是不想承担后果而选择观望。一旦他没有办法控制两边局势,这股力量随时会崩溃。
为了这一天他策划了很多年,虽然事情的发展有些脱出他的设计。若不是娄国跑了,屋质跑了,那么现在察割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娄国要察割的命,他一点也不在乎,察割本来就是一个要死的人。但是他现在却无法答应娄国。如果察割明知必死,那么他就会疯狂失控,而他手中掌控着这么多的文武大臣、部族首领和他们的家属。一旦这些人死了,屋质控制着的人马也会失控。到时候,他看似赢面在手,但这些中立观望的人就未必完全听从他了。
当年世宗夺位,他是羡慕嫉妒悔恨交加的,若是当日没有退缩,那么也许登上皇位的就是自己。可是此刻,皇位离他只有咫尺之距,他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压力、什么样的恐惧、什么样的艰难、什么样的分裂。
最好的后果、最坏的后果,在耶律璟的脑海中交织。想得越多,就越想逃开,甚至开始后悔自己迈出的这一步。
“怎么样才能够让察割投效于我,又能够满足娄国的要求?”耶律璟问耶律罨撒葛。罨撒葛是他的同母弟,两人从小感情就极好,这次整个计划,就是两人一起策划实施的。
罨撒葛犹豫片刻:“要不然,我去劝娄国让一步?”
耶律璟摇了摇头:“难,娄国难让,兀欲的死忠也不肯放过察割的,察割迟早要死。”而现在麻烦的是,如果他不保下察割,那察割手中的力量就会失控。
这个时候,帐外来报:“大王,敌烈郎君来了。”
耶律璟眉头一挑:“让他进来。”
耶律敌烈匆匆进来,这个看上去过于机灵的少年,是耶律璟的庶弟。耶律璟虽然拔营而走,却把敌烈留下,就是为了让他在察割营中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
“大哥勿忧,我已经劝动察割投效您。”
耶律璟站了起来,喜道:“当真?”
敌烈在察割营中的时候,察割已经濒于发狂了。
世宗宠信汉女,任用汉臣,打压部族,惹了众怒。察割自认是为众人出头,第一个伸出手。可是,所有的人却立刻装作不认识他一样闪开了,拉着人马远远地看着他像个小丑一样,满手血腥,走投无路。而山下,屋质和娄国已经在讨论他的死期。
“既然我要死……”察割冷笑着看着被押上来的大臣贵族和家属,“那你们就陪我一起死吧。”
耶律敌烈大吃一惊。他是耶律璟留下观察事态变化的,自然不能够让察割真的发疯,连忙上前劝说察割:“泰宁王叔,事情还没到这一步,您忘记了,还有我大哥,他必能保住您的。”
察割犹豫了。耶律璟与他合谋,等他动手了耶律璟却拔营而走,令他进退维谷。这个曾经的盟友,还能信吗?
他看了一眼敌烈,冷笑道:“他把罨撒葛带走了,却把你留下,就不怕变『乱』之中你的『性』命不保?可见他信任的还是罨撒葛。你现在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用?”
一言正中敌烈的心事,他心中暗恨。然而不管耶律璟待他如何,他却只能和耶律璟同荣共辱,只得笑道:“大哥留下我,原是为了帮助王叔的。王叔纵不信我,也当信我大哥才是。”
“他现在与屋质、娄国勾结,要去当皇帝了,我如何信他?”
敌烈拉了他去一边,低声笑道:“他能当皇帝,是谁的功劳?难道不是王叔您帮的忙?王叔您自己想想,若是您自认为能当皇帝,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若是没有当皇帝的把握,您看谁当皇帝,对您最有好处?您手里这些兵马、人质,不管投谁,都是一大助力。谁又会不给您面子,不给您好处?”
察割顿时心动,他的确有杀了世宗之后,自己为帝的心意。但若局势不利,他自然也是愿意归降的。
“只是……”察割毕竟有些犹豫。
敌烈看出他的犹豫来,劝说:“屋质已经同意立我大哥了。王叔想想,娄国手头能有多少兵力,而您手头又有多少兵力?不管是谁,衡量一下局势,也得选择您而不是娄国啊。”
察割终于下定决心:“好,你去告诉你大哥,若他能够立誓不杀我,我就降他。”
敌烈大喜,正要走,察割又说了一句:“撒葛只骗我,我已经杀了她。但是她的小儿子明扆不见了,我始终没有找到。告诉你大哥,若这孩子在屋质手中,要小心屋质度过这次危机之后,拿这孩子做文章。”
敌烈一惊,明知察割此言不怀好意,却也只能连忙应是,一骑快马,去耶律璟处传信。他与察割交涉,一则为了他这支的皇位,若耶律璟能够为帝,他得的好处,总比别人为帝强;二则他也想借此逃离察割处。见了耶律璟,他便将要求说了,又把察割最后的话也添上。
耶律璟听了这话,倒犹豫起来。
敌烈急了:“大哥,您倒是早点给个决断啊。察割这人胆子小,心『性』不定,一旦没有及时回复,他害怕起来很容易发疯杀人的,到时候岂不是教别人怨恨上您?”
“他要我立誓不能杀他,可娄国却要他的人头,我当如何应付两边?”
“这有何难,大哥何必亲手杀他,把他留给娄国,让娄国亲『自杀』他。这样,也不算大哥违誓,娄国又可以亲手报仇,岂不更好?”
耶律璟心中一凛,看了敌烈一眼。契丹人对誓言还是极看重的,他与罨撒葛犹豫半天,便是为此两难之境。不承想敌烈竟如此轻飘飘地把违誓之事,『操』作得毫无障碍,他顿时生了警惕疏远之心。但此时他还用得着敌烈,故作沉『吟』:“娄国肯吗?”
敌烈毕竟年少,并不知道此刻轻佻的一句话,竟影响了将来的前途。他见耶律璟和罨撒葛怔了一下,半晌方点头,只觉得这两人均不如自己聪明有决断,更是得意:“我去说服娄国,他必会同意。”
“那么,娄国就交给你了。”
敌烈笑着朝耶律璟行了一礼:“如此,主上这皇位,已经在囊中了。臣弟先贺主上了。”
耶律璟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你我兄弟,共享江山。”
察割得到回报,这才安下心来,率部归降。
耶律璟营帐前,察割将所有人质交与耶律璟的部下,走到耶律璟面前跪下:“我愿臣服主上。”
耶律璟看着跪在眼前的人,心中激动。这是除了他的亲兄弟外,第一个向他臣服的人。然后,整个王国,都将如眼前这个人一样,臣服在他的脚下。
萧思温率群臣,亦跟在后面,向耶律璟行礼。此时他的心境,亦如屋质一般。既然世宗已死,大势已去,他们身为臣子,也只能尽量去把事情平息,以求最小的损失。却见刀光一闪,察割人头滚落在地。群臣不想事情竟如此忽变,不由惊呼出声。
然而最受惊吓的,还是耶律璟,他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哪晓得事情骤变,只觉得心脏收缩,倒退一步,便以为下一刀要冲着他而来了。那一刻心情大喜大恐,险些就要转身而逃。
那杀察割之人,将刀一『插』,跪于当地,大声道:“皇兄,臣弟为你报仇了。”说罢,放声大哭。耶律璟定睛一看是耶律娄国,再看他蹿出来的方向,正是耶律敌烈身后。耶律敌烈笑嘻嘻的,显然是两人早就串谋了。一刹那间,恐惧和愤怒在他的脑海中交织,只想将娄国和敌烈这俩混账一脚踢翻在地,也给他们砍上这么一刀。
宗室耶律盆都是和察割一起谋逆的人,见势不妙,叫道:“寿安王,你答应过不杀我们的,难道你要违誓?”
耶律璟冷笑一声,只看了耶律娄国一眼,娄国就跳了起来,叫道:“寿安王答应过你们,可我不曾答应过。你们弑杀我的君王和兄长,我岂能不报此仇。这是我自己要报仇,与寿安王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