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春天虽来得迟,却来得急,仿佛昨日刚刚除下厚厚的夹衣,今日便穿上了料峭的春衫,满天的日光明晃晃的,竟是有了初夏的味道。
羽翎府书房窗边的长榻上,一个人一身单衣的人阖目睡着,身上覆着一床薄薄的夹被,薄被下勾勒的身形线条十分修长,那乌黑的发更是秀长,直拖曳到了地面上,柔软凉滑的样子,竟如一匹墨色的流瀑。
正是那拓跋府督。
门边有轻悄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十分轻微,却仍然惊醒了榻上的人,拓跋览眉峰微蹙,便睁了眼,将手掌在额前遮挡着窗外的天光,问道,“谁?”
“还能有谁?”邵之剑进来,没好气道,“如今这偌大一个羽翎府,每天坚持不懈到你眼前讨人嫌的,除了我还有谁?”说着将手中一只汤碗递给他,“自己喝。”
拓跋览将手掌移到眼前遮住眼帘,闷声道,“拿走
。”
“赶紧喝了吧。”邵之剑在榻边坐下,“你看看你那脸色,跟个鬼也不差什么,昨晚又睡不好是不是?今天喝了这个再无用处的话,明天我给你调息香吧,那东西虽然不好,总强过你一日一日这么煎熬。”
拓跋览默默不语,坐起来自己把那汤接在手中,汤里放了几样药材,扑鼻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药味,他屏住一口气,将那汤一气灌了下去,又把空碗重重地放在榻边小几上,吩咐道,“喝完了,你走吧。”
邵之剑道,“你不去看看他们俩吗?那黑牢着实不是人呆的地方,这两个人不管怎么说,与你情份不是一般。扔在那里不闻不问的,岂不让人齿冷。”
拓跋览想了一想,将榻边那木屐趿在脚上,起身道,“也罢,今天去见见他们。”走了两步又回头问他,“你要来么?”
邵之剑猛烈摇头,“你把人放出来我才见。”
“那可有得等了。”拓跋览凉凉地笑了一声,脚上那木屐踩在地上喀达作响,便慢慢地去了。
拓跋览走到园子尽头,在一座假山前立定,在那山石上拍了几拍,便露出一道暗门来,里面是一条细长的通道,拓跋览俯身进去,只觉扑面一阵冷风,衣袖外的皮肤都起了一层寒栗,不由有些后悔,没披了一件外衫过来。
那通道走到头,便是一层极其阔大的一层,两边隔出了一间一间密闭的囚室,看守的府卫见他过来,忙上前行礼,拓跋览背着手吩咐,“带我去见他。”
府卫茫然看了看他,又立时恍然,引着他匆匆走到尽头的一间,拿钥匙开了门,里面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拓跋览皱眉道,“取烛来,把门关上。”
那府卫连忙照办,拿了一支儿臂长的油烛插在壁上,火光立时把小小的一间囚室照得明光通亮,便露出蜷在墙角的一个人来,那人想是关了有些时日,身上衣物污脏,连头发都是乱蓬蓬的,看见拓跋览进来,脸上立时露出渴切的神色。
府卫搬了个椅子过来,拓跋览嫌弃地看了看那把椅子,仔细地笼了袍角坐下,向他道,“想明白了么?”
那人扁了扁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臣早已知错了。”
竟是路春。
“知错?”拓跋览勾起嘴角,讥讽道,“你做下这事时难道不知是错?”
路春一滞,又扁了扁嘴,闭上嘴巴。
拓跋览往后靠了靠,翘起一足,那木屐就在足上晃晃荡荡,他上下打量路春,问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这么办么?”
路春越发郁闷,想了想还是点头,“臣不敢欺瞒府督。”
拓跋览哼了一声,冷笑道,“却还算老实。”往前探了探身,“可怎么办呢?人家不承认向你传过下令斩杀的府督令,如今你二人都是空口白牙没个凭据,便只好都关着了。”
路春愤愤道,“碧环那夜来寻我,说得明明白白,府督震怒非常,下令立即斩杀顾三,尸……尸体不能留在府内。臣还算是多长了个心眼的,才去求见府督,要换了个不长心眼的,只怕手起刀落杀了也就杀了。”
拓跋览讥讽道,“怎么说得你十分有功的样子……杀便杀了,又怎样?”见路春被堵得无话可说,又问,“怎么不说了?”
路春怯怯地看了他一眼,续道,“臣去求见府督,邵医使说您昏迷未醒,病势沉重,让我天塌下来也不许前去聒噪
。碧环一向代传府督令,臣如何想到她竟有这么大胆子……”
拓跋览听得十分认真,点头道,“然后呢?”
“臣……就把她带……带出去……”路春郁闷道,“放了。”想想又往回找补,“本来……本来也是打算带出去杀了的。”
“怎么带出去的?”
“就给她弄了身我的衣服,穿……穿着就带出去了。”路春闷闷说着,心道这事您老人家不是问过了还问毛问。
“你让她走她就走了么?”
“不走难道等着杀头?”路春一句话脱口而出,见拓跋览脸色不善,想了想又道,“其实原来也不肯,问我您是不是醒了,是不是真的要杀她——”
拓跋览往后靠了靠,手掌慢慢收在身侧,“你怎么说?”
“我……我当然说是。”路春怯怯道,“初时她也是牛脾气上来,说要杀便杀,后来臣说……说府督今日病得不轻,心情着实不好,要是以后府督后悔今日杀你了,你的小命还回得来么?然后……然后她就跟我走了。城门的人都认识臣,连夜就出去了,我让他去找兴城守备刘据,让刘据送她回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