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天色已晚,右相府内的宾客大多已回,陆右相在府门口与来宾一一作别,魏相来时并未乘马车,故而走时与窦左相同乘一车,引得朝臣不少议论。
欧阳公在席间喝了不少的酒,此刻已是大醉不醒,李老板特意吩咐用自己的马车将他提前送回府上,自己则在与陆相辞别之后,与女儿一同乘欧阳公的马车离开,马车在长安城的大街上拐了几拐,转入一条并不常有人同行的巷道之中,只停了片刻,便又回到大道,返回待贤坊之中。
李老板与鴷木姑娘在巷道之中前行,时已渐黑,天光暗淡,巷道两侧墙高,又有房檐遮掩,李老板只觉得巷道之内昏昏沉沉,抬眼不见四壁,他只依稀记得大致方位,但在这片昏暗的环境之中,鴷木姑娘却双目灼灼,似乎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扶着李老板避过脚下杂乱的废旧木板石料,在李老板的指路之下,不多时,来到一处暗门外。
李老板抬起手,在暗门上轻敲几下,三五长,四六短,一串长短不一的音节之后,暗门应声而开,一人蓬头垢面,立于门口,看着眼前衣着华美的两人,颇为意外,但既然敲对了暗号,也没多问,便放两人入内。
屋内烛光昏暗,墙壁上,斗笠和一块咸肉挂在一起,桌子上杂乱地摆放着几个破碗,中间置一烛台,还未吃完的一碗馎饦上,却极不协调地摆着一双犀角筷,一旁是一个打开的酒坛,酒一闻便知是上品,另有一人正躺在墙边靠垫之上,嘴里嚼着瓜果,正看着刚刚进来的两人。
鴷木姑娘厌恶地掩着鼻子,遮挡这房中刺鼻难闻的味道,李老板却不以为意,他知道规矩,取出一锭银子,与韩侍郎早先给他的那封信,递给靠垫之上那人,说道:“劳烦,给我一只水牙子。”
听李老板这么说,那人才伸手接过银两和书信,将银两毫不在意地仍给门口那人,拿起信却未打开,只是看信封上落款,又将信封撕开,里面竟并无信件,确认无误后,那人站起身来,揭开地上靠垫,手指在黑暗里摸索一番,似乎是扳动了哪个机关,只听“喀拉”一声,地上出现了一道缝隙,他将手指插入缝隙之中,用力向上一扣一揭,一条暗道便出现在了那里。
那人让开身子,对李老板努嘴示意,李老板自然懂得,又取出一锭金子,递给那人,而后带着鴷木姑娘便踏入了密道当中。那人接过金锭,却并不自己收下,而是打开身旁一破旧柜子,抽开柜底木板,其下竟是一地窖,将金锭抛入其中,“当啷”一声金属相碰的声音后,那人关闭柜门,将密道门合好,以靠垫遮蔽,自己又回到躺坐的姿势之中。
密道一路向下,但并不深,两人走了没几步,便进入一条狭长的甬道当中,不知向前走了多久,转过拐角,却见一人守卫模样,手持一柄大刀,立在甬道尽头,见到如此装束的两人走近,也并不意外,只是捧着刀等待二人。
李老板走近守卫,伸手掏出一块腰牌,与一锭银子一起递给守卫,守卫先接过腰牌看了看,又接过银两,掂了掂重量,收好银子,对着背后的墙壁或轻或重地敲了几下,片刻之后,墙那边也或轻或重的传来回声。守卫确认了敲击声之后,将腰牌还给李老板,自己让开,手不知在哪里一摁,眼前的墙壁忽然后退,一扇门就打开在了李老板两人面前。
两人穿过暗门,眼前的场景让鴷木姑娘很是意外,两人竟身处一处监牢的牢房之中,眼前的牢门开着,见四下无人,李老板说道:“木儿,你可知我们现在在何处?”
鴷木姑娘摇了摇头,李老板说道:“我二人现在正在大理寺最底层的牢房之中,这里关押着的,都是那些皇上钦点的人,就连太常卿和宰相都无从过问,这个地方只要是进来了,便绝对不得脱身。”
鴷木姑娘问道:“那我们到这里是要找什么人呢?”
李老板轻笑一声,说道:“你稍后便知。”
说罢,他推开牢门,带着鴷木姑娘穿过地牢中的通道,这座监牢并不大,两人没走多远,便来到了唯一关着人的监牢门口,李老板敲敲旁边的墙壁,说道:“马道长,别来无恙啊。”
牢里那人原本背对着牢门而坐,听到李老板声音,便转过身来,昏沉的烛光之下,鴷木姑娘看到眼前这人和她所想的牢中囚犯完全不同,头发梳得整齐,戴一道冠,身着道袍,袍子干净整齐,面容虽因不见天日而变得惨白,但却毫无瘦弱之感,相反,两眼炯炯有神,开口说道:“李宗儒?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老板微微一笑,说道:“我来这里看看老朋友安乐否。”
马道长轻蔑地一呼鼻子,说道:“贫道在这里待了不知多少年月,你到此时才来看我,还要叫我老朋友吗?”
李老板扳着指头数了数,看着马道长说道:“我数了一下,你也只是待了九年。”
马道长额头微皱,眼神直盯着李老板,恶狠狠地说道:“九年,也才九年,你到这里找贫道做什么?”
李老板笑了起来,说道:“马道长,你可知道我为了见你,也花了九年的时间,这天牢地牢,岂是何人都能来的?”
马道长干脆又转过身去,背对着李老板说道:“你当你的王爷,我蹲我的大牢,你见我做什么,皇帝他亲自安排人照顾贫道的起居,老道我吃喝不愁,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老板只是冷冷地说道:“这么说来,马道长还运的起内力?还觉得自己身怀绝世武功?”
这一句话便刺中了马道长的痛处,这九年间,他本来引以为豪的一身内力慢慢消解,明知牢饭之中混有药物,为了活命却不得不吃,现在几乎与寻常人无异。他忿忿说道:“成王败寇,贫道我失手被擒,又有什么好说的。你走罢,贫道不想见你。”
李老板知他会这么说,开口说道:“马道长,你若是真的要我走,我就走了便是,只是今日宗儒带了一个人来,这个姑娘,你可认得?”
鴷木姑娘惊诧地看着李老板,她也不知道这是演的哪出,马道长听他这么说,虽是不情愿,但还是转过身来,看着鴷木姑娘,初时看到并不清楚,但马道长依稀觉得似乎有些面熟,于是干脆站起身来,来到牢门前,忽而大吃一惊,后退两步,口中喃喃说道:“像,真像。”
李老板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对鴷木姑娘说道:“木儿,今天我带你来这里,便是为了揭开你一直想要知道的事,那便是你的生父究竟是谁。”
鴷木姑娘也吃了一惊,她一直以来都将李老板当作生父看待,李老板也一直是以亲生女儿般照料,虽知自己是李老板收养,但对自己生父却一无所知,李老板突然一提,顿时一股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不知说什么好。
马道长感觉自己有些支撑不住,手扶墙壁,颓然坐了下来,说道:“李宗儒,你赢了,你想要贫道说什么?”
李老板拉起鴷木姑娘的手,说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她是谁,我要你把属于她的那件东西交出来,还给真正的主人。”
马道长闭口不言,只是默默地看着牢房的地板,鴷木姑娘看着眼前这两人,心中满是疑惑与不解,对李老板说道:“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老板看着她,目光变得有些温柔,说道:“木儿,你可知我是什么时候收养的你?又为何要给你取这个拗口的名字?”
鴷木姑娘摇了摇头,说道:“您是在我五岁的时候收养的我,也就是十三年前,却不知为何要取这个名字。”
只听监牢之中一声长叹,马道长重又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物,交了出来,说道:“姑娘,这个给你,李老板,是贫道输了。”
李老板伸手接过那件东西,交给鴷木姑娘,说道:“木儿,你一看便知。”
鴷木姑娘拿过那东西,却是一件铜雕,多年磨损之下,一些细节已难辨别,但一眼便知是一只小鸟,嘴长且直,脚稍短,四趾两前两后,尾呈楔状,却是一只啄木鸟的样子,鴷木姑娘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更大的疑问仍在,开口对李老板说道:“这是……”
但李老板并未直接对她说明,而是对马道长说道:“道长,该你说了,我家木儿需要知道真相。”
马道长犹豫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说道:“好吧,李宗儒,我便说了,木姑娘,这件铜雕,是贫道我从你娘那里取来的……”
李老板在旁边干咳一声,说道:“让你讲的是真相,不是要你修饰,据实讲来。”
马道长听他这么说,咬了咬牙,改口说道:“铜雕,是我从你娘那里……夺来的,十八年前,你娘带着刚刚出生的你到处逃难,路过贫道我的道观,那时贫道还有个好名声,听你娘讲了你家的家事,知道了你爹的身份,也知道了你娘随身带着你爹一身武功的秘籍,便起了歹意,那时贫道并无伤人之心,只想取了武功秘籍便罢,想方设法支开你娘,在她的包裹中翻找一番,却只找到这尊铜雕,武功秘籍却一本也没见到,只有一些金银细软之物。贫道便将此物先行取走,只是这件事做得太过莽撞,你娘发觉了我意图不端,也发觉了这件铜雕丢失,惊惧之下,将贫道误认为恶人……”
李老板再次打断了他,冷冷地说道:“误认为?”
马道长一时语塞,半晌才继续说道:“你娘……将我认作恶人,带着你趁夜逃出道观,贫道发觉了此事,连夜追赶,却不想道观山路艰险,追逐之际,你娘一时失足,带着你一起掉下山崖,她那时的面孔,一直以来贫道都记在心头,天明后,贫道带人到山崖之下多方寻找,却只见一些散碎的包裹,你们两人贫道便再没有见过。”
鴷木姑娘此时已是眼挂泪珠,李老板接过他的话,继续说道:“这位马道长心有不安,担心若是你娘活了下来,他的名声和道观就完了,于是一直派人寻找,我那时得知你家变故,便循着你娘逃走的路径一路巡查,找到道观附近之时,已是半年之后,在山脚一处农庄之中,我找到了一户人家,有一件明显不是农家打扮的外衣,这家人带我来到一座坟冢面前,那便是你娘的坟冢,你娘她摔下山崖之际,被山崖间树木钩住,虽说受了致命伤,但一时未死,被那家人所救,临终之际将身边所有细软交给那家人,想要换得他们把你养大,但她死后,这家人实在贫穷,饭也不够吃,便把你送给经过的一队商人。我又随着寻找了将近两年,才在百里之外的一个人家中将你找到。”
马道长沉默不语,鴷木姑娘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自己娘亲的遭遇之前从未听过,此时听到,已是满面泪水难忍,李老板知道真相令人难受,心觉如此讲来太过残忍,便暂且住口,让木儿先消化一番,却不想鴷木姑娘擦一把脸上泪水,说道:“大人,您不用在意木儿,还请您告知,木儿的生父究竟是谁?”
李老板长叹一口气,还未开口,马道长说道:“还是让贫道来说吧,你娘坠下山崖之后,贫道后悔不已,便将那件铜雕随身携带,时刻提醒自己因一时贪念,害死了大侠岑文鴷的家人。”
鴷木姑娘问道:“这么说来,木儿本姓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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