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梁大爷的事,夏知秋还不知怎么和梁二爷提。
她知道梁二爷对大哥怀有深深的仰慕与爱重之心,她不忍心将其击毁。
夏知秋忍不住跑去问赵金石:“赵主薄,问你个事儿。你要是心里有个极为仰慕的人,他干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你知道了以后会打破你对他的幻想,你还想知道吗?”
赵金石警惕地看了夏知秋一眼,道:“仰慕之人?到哪种程度的?”
夏知秋思索了一番,突然支棱起官服,扯了扯衣袖与衣襟,轻咳一声,道:“差不多就像你仰慕我那样吧。”
“您又想扣我月俸?”赵金石越想越气,仿佛笃定了是这件事。他抬高嗓音,道,“夏大人,你可不能不当人啊?!你要再克扣工钱,我可就上报朝廷,参你一本了。”
夏知秋还没从他的话里回过神来,闻言,捋起袖子准备大干一架:“好啊你!不就几个钱的事吗?你这个坏胚还想上报朝廷?你是不是想觊觎我县令之位已久,以为让我丢了乌纱帽,你就能上位啊?!”
“我可没这种心思!”赵金石也不带怕的,此时听到这话,心里也不太爽利了,“敢情我在你心里就是那种贪图高位的人?我要真是这种人,谁在你麾下当主簿啊?油水又少,饭都吃不饱!你看看隔壁镇子的主簿,家里房都盖了二进深,小老婆都娶了!”
这两人谁也不服谁,针尖对麦芒似的杵在那里。
不经意间听到全部对话的谢林安头疼欲裂,这个夏知秋说话怎么老抓不住重点。
他上前一步,拦下互相抓发冠的两人,厉声喝道:“够了!都吵什么呢?!”
见有人来劝架,两人都想起自己是仪表堂堂的君子,立马撒了手,冷哼一声。
端茶来的小翠见状,也猜出了七七八八,她不免失笑,把刚刚沏好的茶递到了两人手中。先是赵金石,小翠细声细气地道:“赵大哥怎的这么大火气?快喝杯茶清清火。这是前几日刚刚炒好的茶,虽说带有新茶的涩味,可也有新茶的甘甜,味道极好。”
小翠之前在梁家的时候有学过如何伺候主子,自然也会几句妙语连珠,这黄莺出谷的娇声儿,一下子将赵金石的心火扑灭不少。
赵金石买小翠的账,喝了茶,也就不说话了。
安抚完赵金石,小翠又端了一杯茶递到夏知秋面前:“夏哥哥,你方才不是说天冷吗?我特特给你泡了一杯热茶,你尝尝看。”
小翠这话说的,饱含关怀之意。即便夏知秋是后一个品茶的人,也丝毫不觉得她有怠慢之处。
夏知秋好歹是做“兄长”的人,哪能在妹妹面前失了风度。她抬手,不自然地抿了把散乱的鬓发,慢悠悠吹起茶碗来。
见小翠三两下就搞定了两人,饶是一贯苛刻的谢林安也不免高看她一眼。这人在府中没白吃口粮,还算是有点用处!
等衙门安静下来,谢林安说给赵金石听:“夏大人想说的是梁二爷一事,梁二爷最倚重他大哥,可我们却查出梁大爷设计杀害了梁老爷,还有其买通梁老爷车夫的罪证。”
闻言,赵金石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手上茶碗险些被他砸地上了。
他连说了几句“好乖乖”,最后只憋出了一句:“梁二爷要是知道这事儿,可不得哭瞎了?”
“可不是!”小翠瞠目结舌地接了句嘴儿。
四人里,她和梁家渊源最深。哪承想,最受下人敬仰的梁大爷居然是个丧尽天良的男人,她的感触最为深刻。
夏知秋也叹了一口气,道:“还得往下查一查呢。说来也古怪,梁大爷看起来像是极为敬重母亲的模样,又为何会杀害父亲呢?他本就是梁家继承人,也和父亲相安无事相处了这么多年,不用争权夺利,实在是没必要对他下手啊。”
说起这个,小翠像是想起了什么,当即惊愕地捂住了嘴,道:“我有一件事,但是记不太清楚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谢林安不解地哼了一声。
小翠斟酌言辞,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记得梁夫人,就是如今梁家大爷二爷的生母,和梁老爷好像不和。”
“不和?”夏知秋皱眉,问。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就记得当初我在梁家认了个自梳的嬷嬷当干娘。那嬷嬷因是自梳女,一辈子不婚嫁,能照看大主子,也能顾着小主子,因此主子们也用得放心,在丫鬟里,这样的嬷嬷声望最高。我想着,大宅大院里都是这般靠人情关系,有个干娘也有个后台,还能让干娘帮忙,因此每个月都会抽出一部分的工钱去买些糕点或是酒水孝敬干娘。虽然后来我才知道,像我这样被诓骗的小丫鬟不知凡几,这些嬷嬷都是嘴皮子上说得甜蜜,实则压根不会在主子面前提起她的干女儿,更别说是提携了。”
小翠絮絮叨叨一堆,夏知秋和赵金石听得津津有味,唯有谢林安不耐烦了。
他放下茶盏,茶碗碰木桌发出的清脆响动,将两人的八卦之魂敲打得荡然无存。
夏知秋遗憾地想:谢林安这个人,真的很无趣没劲儿。
小翠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说远了,腼腆一笑,道:“我不小心说多了。就是想说,有一次我给干娘送酒水,听到她在厢房里同伺候柳姨娘的嬷嬷们吃酒闲谈,聊到主子家的事。说前头夫人,也就是梁大爷的生母是官宦家族的小姐出身,论门第,梁老爷是高攀不起的。后来不知梁老爷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老丈人,这才让他娶到了官家小姐。我好奇极了,掩在角落里听后续。谁知道我竟听到那嬷嬷说,此前她和先夫人的嬷嬷一同吃过酒,在那婆子醉酒的时候,从她口中得知,先夫人之所以嫁给梁老爷,乃是她不干净了。”
“不干净?”赵金石好奇地问。
“对!”小翠点点头,道,“听说是先夫人自小和表哥走得近,互生情愫,奈何家中嫌弃表亲家门第不高,因此拒绝了。先夫人想不开,于是和人私奔。逃了七天七夜,才被人追回来。原本这样的小姐是要被人送去庙里做姑子的,恰巧梁老爷在那地方做生意,瞧中了先夫人的美貌,特地登门求娶。先夫人家中犹豫了许久,许是觉得梁老爷虽是商家之家,奈何人家财万贯,先夫人如今的状况,恐怕也不好再找婆家,于是就同意了,还合力将私奔一事隐瞒了下来。不过那种伤风败俗的事,哪能瞒得住的?人们只是不再明面上说,本地里都讲,先夫人早就失了清白。她家里父母认为先夫人让他们蒙羞了,才将她远嫁到吉祥镇梁家来的。作为交换,梁老爷的家族生意,也在老丈人的帮忙下,延伸到别的州,赚了不少钱。”
夏知秋感慨:“要真是这样,那梁老爷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头上带点绿,还能坦坦荡荡过日子。这种随遇而安的超脱境界,是吾辈要效仿之风啊。而这先夫人敢为了真爱逃离家族,其胆大的精神,也是世间罕见。”
听得这话,谢林安瞪了她一眼:“你这夸奖,颇有水平。”
夏知秋羞怯一笑:“哪里哪里,是谢先生谬赞了。”
赵金石道:“要这样说,梁老爷想得还挺明白。为了搭上先夫人妻族的势力,甘愿将这样伤风败俗的嫡小姐娶回家中。在他眼里,恐怕是钱最要紧,女儿情长放两边了。”
“正是如此。”小翠也点了点头。
谢林安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即刻起身:“夏大人,陪我去一趟梁家,我要寻柳姨娘。”
每次谢林安喊“夏大人”,夏知秋就知道,这是有求于她,要她逞官威的时刻了。
夏知秋忙寻来一件加棉的披风披上,跟着谢林安行色匆匆出门。路上,她忍不住问:“你找柳姨娘所为何事?”
谢林安卖了个关子:“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两人到梁家的时候,梁二爷并没有在府上,而是出门处理店铺的琐事了。
柳姨娘把掌家权交还给梁二爷,她本就是梁二爷敬仰的长辈,小时候又给他施过恩的,如今在府中的日子倒也十分好过,被人当老夫人一样对待。
柳姨娘记得梁二爷的安排,不敢怠慢夏知秋等人。忙让人设了点心宴席,毕恭毕敬地迎两人进来。
谢林安没时间和她闲谈,开门见山地道:“柳姨娘,我等想问你讨个人来。”
“什么人?”柳姨娘疑惑地问。
“当年给梁大爷生母接生的稳婆是哪位?如今还能寻到她吗?”
柳姨娘思忖了一番,道:“是镇子上有名的金稳婆,寻是能寻到,不过她早已金盆洗手,不干接生的行当了。”
谢林安这样一问,夏知秋也回过神来,猜到他心中所思了。
于是,她道:“接不接生倒不打紧,主要是想和她问点事儿。”
县令大人一发话,要见的人自然只能老老实实赶来了。
不出一个时辰,年约五十多岁的金稳婆便来到了梁家。
她一辈子都没见过官爷,此时诚惶诚恐地跪拜,问夏知秋:“夏大人寻民妇,所为何事?”
夏知秋忙将人扶起来,慈眉善目地道:“金稳婆莫怕,本官不是来为难你的,只是想问你几件事。”
金稳婆连夏知秋的脸都不敢看,一直低着头,道:“夏大人想问些什么?”
她的口齿流利,很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可见当年高门大院接生都是寻的这位稳婆。
夏知秋给谢林安使了个眼色,谢林安也不耽搁时辰,径直问道:“金稳婆记得你曾经给梁大爷接过生吗?”
金稳婆给梁家当家家主接生过的事,至今还是她行业生涯里浓墨重彩的一笔,自然是记得的。她此前在外招揽生意,也常和人说,当年梁大爷也是从她手里稳稳当当出生的。因此,那些官家太太才用真金白银请她入府管着腹中胎儿。
谢林安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他勾唇,问:“梁大爷……可是早产儿?”
闻言,柳姨娘和金稳婆均是一惊,好奇地问:“这位大人是如何知晓的?可是有谁和你说起过?”
谢林安但笑不语,他只是接着问金稳婆:“梁大爷既是早产儿,他出生时,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金稳婆这才明白谢林安想问什么。她在脑中思忖了一番,想到梁大爷和梁家先夫人都死了,没人敢问罪她。
她这才咬咬牙,道:“梁大爷出生时……有点怪。”
“哪里怪了?”夏知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