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谢林安牵着夏知秋疾步跑出镇外,跑向一片密林。
他们不但要跑,还要躲躲闪闪,不让黑衣人发现。
农夫离开闹市区,路过一处破旧的城隍庙。此处荒无人烟,或许就是最佳的下手地点。
黑衣人抬手掠过竹枝,忽然从身后摸出一把锃光瓦亮的匕首,伺机等候。
夏知秋晕血,一见真刀真枪动手,腿肚子就发软。
谢林安也不是为难人的主子,他松开了夏知秋的手,安抚她:“你在此处等我,别跟来。”
他这意思,是要独自上去救人吗?别说能不能刀下留人,万一把他也搭上呢?
夏知秋反握住谢林安的手,阻止他:“等等!”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谢林安,倒让对方有些许惊讶。
谢林安瞟了一眼那双白嫩赛雪的纤纤素手,挑眉,问:“有事?”
夏知秋舔了舔下唇,小声哝囔:“别去……”
她压低了声音讲话,略有些软糯的音色,让听者心尖微颤。谢林安的心也莫名软成了一汪春水,他难得温柔一回,轻声问:“你是在担心我?”
夏知秋的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是,我就只想说,你死前,别告诉黑衣人,你还有同伙。”
许是这样说话太冷情了,夏知秋又补充了一句:“此处是郑大人的地盘,你被杀害了,我铁定会躲在此处不敢声张。待我逃跑了,召集兵马杀回来抓捕凶手。这些人若是把你的尸体藏起来,我寻不到罪证与死者,不好替你伸冤。依我之见,你还是别去了。”
谢林安眉头一簇,冷笑连连:“你放心,我这个人最重友情,不会忘记你的。”
说完,谢林安不顾夏知秋阻拦,一个健步冲了出去。
“完了完了。”夏知秋急得团团转,当即也没想好是跑还是不跑。
她把怀中的官印摸出来,在手中掂量掂量,咬了咬牙:“拿官印是不是还能救谢先生一命?这黑衣人该不会连朝廷命官都敢杀害吧?不管了!死就死吧!走你!”
等夏知秋拎起衣摆朝城隍庙跑去时,谢林安已经将黑衣人制服了。他从地上捡来一根废弃的麻绳,把黑衣人五花大绑,再用破布堵住他的嘴,防止这人咬舌自尽。像是怕人吐掉布条,谢林安还一不做二不休,用绳子也在他唇间绑了一道,将布条死死压在他的口舌间。
农夫被这一通变故吓傻了,他躲在磕碜残破的佛像底下瑟瑟发抖,待谢林安喊他,他这才蹑手蹑脚爬出来,给谢林安磕头:“谢谢这位公子救小人,谢谢您!”
谢林安和人相处本就寡淡,此时也不过略微点了点头,继而便把目光落到了拎衣摆奔来的夏知秋身上。
庙外光线昏暗,已是傍晚。密林间偶尔漏下几寸霞光,覆在夏知秋身上,将她的眉眼均染上斑斓,光彩照人。
谢林安原先以为她会逃跑,没想到还是手执官印,前来解救他了吗?
不知为何,他心底某处忽然塌陷,竟无端端翘起了嘴角,抿出那么一丝笑。
谢林安极少笑,可谓是铁树开花,千年等一回。此时,他居然看着夏知秋……笑了?
真是荒谬至极,也足够滑稽。
夏知秋可没想这么多,她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地道:“原来……谢先生会武功啊!”
谢林安淡淡地道:“略懂皮毛。”
她扫了一眼角落里被麻绳绑成螃蟹的杀手,嘀咕:“这好像也不算是略懂,而是精通吧……”
不过此时不是琢磨谢林安到底有多少惊喜是她不知道的时候,应该好好盘问一下农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要惹得郑大人和梁三爷联手痛下杀心,草菅人命!
于是,夏知秋寻了张布满青苔的小板凳,拍了拍尘土,坐下问农户:“你是凤尾镇的佃户吧?你怎么回事啊?大年初一不待在家中,反倒去郑府滋事?”
“小人实在是没办法了,县令就是个狗官!这官官相护,他……他不给小人活路啊!”农户悲愤交加,给夏知秋和谢林安磕头,也不知这些话当讲不当讲。
他那句“县令就是狗官”,仿佛在夏知秋脸上重重打了一拳。夏知秋一口血闷在喉咙里,也不知该赞同他的话,还是不赞同。
这时,谢林安出言提点:“在你跟前坐着的,是吉祥镇知县夏大人,你若是有冤屈,大可和她说说,没准她还能帮你一把。”
闻言,这农户堪堪醒悟,磕头磕得更殷勤了,语无伦次地道:“求大人救小人一命!小人实在是没办法了啊!夏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凤尾镇之所以称之为凤尾,是因为有一座形似凤尾的山。而那山上有一座神庙,相传求子灵验。就在去年吧,黄州知府大人带着发妻来神庙拜佛,知府夫人多年无子,就想说借神佛之力,让她怀个一儿半女。那郑狗官为了讨好知府大人,提议在凤尾山上建一座避暑山庄,这样每年,知府夫人都能来小住十天半个月的,没准就能让观音送个孩子过来。”
夏知秋疑惑地问:“这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农户道:“郑狗官看上的风水宝地,正是我家祖宅!官老爷,我和妻儿、老父亲世代住在那处,爷爷辈好不容易靠养猪种地,砌起了白墙黑瓦的房子,让我们搬走,那是真舍不得啊!而且我们租借的田地也在山上,若是搬走了,我们住哪儿?又怎么每日上山务农?”
谢林安思索了一番,问:“他既然要你搬走,空出建造避暑山庄的地儿来,必定有个章程。他是给你找了新房子新地,还是有其他的补偿?”
农户眉头紧锁,愁苦地道:“梁大人倒是有提出给小人几两银子赔偿,可那也是杯水车薪。几两银子也不够租多久的房子,田地还要重新租,哪儿那么容易呢?而且那是祖辈留下来的房子,是传家的,祖坟也葬在旁边。小人实在是不想让这狗官动土,惊扰老祖宗啊!”
说到这些,夏知秋也就能理解了。一旦动土,可不止是拆房子,要掘地三尺,自然会挖出祖先的尸骨。死者为大,都是父辈养子辈,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又怎么忍心惊扰到地下呢?
而且这郑县令给的钱也忒少了,拆了人家的房子,还夺走人家赖以生存的地,就给个几两银子,还不够买一整只猪呢!打发叫花子吧!
夏知秋问:“若是他们还和你打商量,没有强拆房子,你也应该不会提刀找上郑家。你做得这样绝,还惹来杀身之祸,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想起这个,农户就气得咬牙切齿,道:“上次,这狗官趁小人不在家,特地来家里谈卖房的事。我爹年级大了,长年卧病在床,因此是小人媳妇帮忙待客操持。媳妇听小人的话,连声拒绝了。这些人居然仗着她乃是一介妇孺,想强逼她在卖房契书上画押!我爹自然不肯,于是拼死来护,却被这些差役推倒,摔了脊骨。要不是小人早些回家,拿柴刀逼退这些人,恐怕后果不堪设想!小人实在是没法子,因此带刀来见郑大人,想让他发发善心,打消这样的念头。结果这狗官不肯见小人,只有梁大人来见。梁大人说会帮小人想办法的,让小人先回去,谁知道路上就遇到要杀我的贼人了!”
提起父亲的伤,农户悲痛万分。他恨不得将那些黑心肝的差役扒皮抽筋,可奈何他只是一介草芥之民,民又如何与官家斗呢?只能不了了之。
夏知秋也听得愤愤不平,她最见不得这样欺善怕恶的事。她戴这顶乌纱帽,不就是为了护住这些和她一样的可怜人吗?
见夏知秋意气用事,要找人说理去,谢林安急忙拦住她,摇了摇头。
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农户,冷冷地道:“若我们是郑大人的同伙儿,又从你口中套出这些话来,你该当如何呢?怕是得死在这里了吧……”
确实,农户根本不知道夏知秋是不是真的官,而谢林安又是否是好人,结果他还掏心掏肺讲了这一番话。
农户吓得冷汗淋漓,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林安哼了一声,道:“我劝你打消和郑大人斗的心思。”
夏知秋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林安,道:“没想到谢先生是这般恃强凌弱的小人!”
谢林安瞪了她一眼,连声逼问:“是,我是小人,你是君子。今日你帮着这农户出头,威风是扬了,气是消了。我们查完案子,回去吉祥镇,把这农户又丢回了凤尾山。然后呢?你想想,然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话一出,夏知秋和农户都垂头不语了。
他们都很清楚,郑县令是什么样的卑鄙小人。
他们是出了一口恶气,可不代表郑县令不会事后报复。他若是等夏知秋走后,欺辱农户一家,这些没有夏知秋护着的人又该作何打算呢?
农户不知该如何处理了,他膝行两步,跪到谢林安面前,恳求:“请先生给条明路啊,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谢林安冷哼:“我劝你,还是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不过你放心……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我们会为你出这口气的。”
农户很是纠结:“可是……那里还有小人世代安葬的祖先。”
谢林安淡淡道:“死人的事,哪有活人重要。”
这话让夏知秋犹如醍醐灌顶,一下子被点醒了。确实,再怎么维护死人的尊严,还不如保住活人的前程。
她舔了舔下唇,道:“你们趁这几日,搬到吉祥镇吧,本官会嘱咐赵主簿,为你们登记户籍的。吉祥镇是本官的地盘,在本官麾下,没人能伤你们。”
夏知秋从怀里掏出三两银子,递给农户:“这是本官身上仅剩的一些银钱,你带上吧。去吉祥镇找个地方住着,等本官回去了,你们再来衙门讲清楚状况,自有人帮你们安顿的。”
农户想了想,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他也知道,凤尾镇是待不下去了,只是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啊,这可是他祖辈都生活过的地方。、
可是想起老父亲的身子骨,他也知道不能再让这些人磋磨下去,否则他们一家都会完蛋。
农户六神无主,眼中含泪,也没了别的法子。
他再给夏知秋和谢林安磕了头,捎上银子,离开了。他决定带着妻子和老父亲离开此处,去那个吉祥镇生活。既然那边的父母官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夏大人,应该日子也会好过许多吧?
夏知秋看着农户离开,惆怅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