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二月二十二,酉时,晴,豫州弋阳,老槐村。
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去年底马涛南下返乡之际,血旗营尚未易帜并州军,处境微妙,是以马涛来此探访的时候没敢声张,仅将纪泽之事知会了张氏与纪芙二人,村人并不知晓。即便偶有在外听得血旗将军纪虎的名头,也不会有人将之与张氏的儿子联系起来。而今纪泽前呼后拥的这一回归,发达之事自难隐瞒,也无需再瞒。
小小军户村出了个将军,可不光是纪家的喜事,也是全村的喜事,张氏早已憋得辛苦,便提议大办一场。纪泽虽是个冒牌货,但既接了纪虎这个摊子,也就认了这一茬。荣归故里,自要对乡亲们有所表示,他也没小气,每户先封上万钱红包,昔日曾对纪家有所援手的更是奉上重礼,而村口老槐下方的打谷场,也就摆开了款待全村的流水席。
只是,欢声说笑之间,纪泽却不免感慨,老槐村人比记忆中少了太多。要说老槐村本是个颇大的军户村,对应大晋正规外军的一个屯,当有二百五十户。然而,如今出现在宴席上的,已经仅余百户,且基本是老弱妇幼。
不想可知,近年内战不断,军卒动辄伤亡数万,军户自是最好的补充兵源,其青壮被一抽再抽,根本不及恢复,直至抽无可抽。军户们或家破人亡,或干脆逃亡离乡,一个个军户村也濒临崩溃。而晋武帝苦心经营的军户体系随之瓦解,晋军的战力也随之锐降。
显然,纪某人荣归故里,也令老槐村的军户村邻多了条出路。宴席上,不少村邻推出自家的半大小子,请求追随纪泽。至少有这一层相邻渊源,跟着纪泽总比日后被征为一般炮灰要好得太多。纪泽却也喜闻乐见,任何时代乡党宗族都是最值得信任的群体之一,且这些军户少年颇有基础,加以悉心锤炼,日后定将是他纪某人的一大臂助。
次日一早,纪泽继续为纪虎顶缸,在亲卫与村邻的帮助下,他亲自铲土挑石,圆坟修墓,并为纪虎的亡父大祭一场。按照当地的习俗,他这种未给亡父送终的不肖子孙,最最短还得结庐守墓三日,得,为了欠纪虎的,也为了他纪某人日后的仁孝之名,坚持顶缸吧。
“哥哥,哥哥...”金乌西斜,正在村外守墓的纪泽,忽听一个清脆而急促的女声直奔自己这边过来。偏头看去,却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身穿连衣褶裙,脚踏皮质蛮靴,一脸阳光灿烂,乌亮大眼中满满都是兴奋。
看女孩那颇为眼熟的面容,再看看后面跟来的马涛,纪泽不用想,便知这是纪虎的妹妹纪芙了,而观她的状态,显然这三月马涛没敢亏待她。事实上,马涛与纪泽两家虽份属荆豫两州,可弋阳与南阳两郡却是相邻,甚至,两家所在的县境也是搭界,说是半个老乡都有些远了,是以昨日纪泽让人去接纪芙,今个就到了。
兄妹见面,纪某人的衣襟少不得又湿了一场。待得纪芙情绪稳定,擦去泪痕,马涛也已到了面前。这厮在家休养了三月,明显有些发福,满面红光的,直叫四处流窜以至衣带渐宽的纪某人很是妒忌,恨不得痛扁他一顿解恨。
“大人辛苦了,卑下在南阳都已听说了血旗营即将西出抗匈的义举,大人走了步好棋,涛只恨自身未能参与这等大事啊。”似乎看出纪某人的不善,马涛立即推出身边另外两人,笑吟吟道,“大人,这两位你能否猜出是谁?”
“刘大脑袋?不,你该是他的弟弟刘诠。那么,你该就是他的妹妹刘蓉了吧。”纪泽闻言,一打量跟在马涛身后的两人,旋即惊叫道。实在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长得与刘大脑袋太像,尤其是那个标志性的大脑袋,还好那十三四岁的女孩颇为清纯,没生就这一标志。
那少年上前一步,面带感激,躬身行礼道:“刘诠在此谢过大人对我等的记挂!”
“莫叫什么大人,我答应过刘德,视你二人为自家弟妹,日后你二人便称呼我为大哥吧。”纪泽目露黯然,却是一把抓住刘诠,朗声笑道,“蓉妹年纪还小,便与芙妹一起做个伴,清水出芙蓉,倒是好一对姐妹。至于你,也算成人了,自身有何想法?”
“大人...大哥,我想入伍,练好本领,日后为我哥报仇!”刘诠再度一礼,一脸恨意道,面孔甚至都有点扭曲。
纪泽眉头一跳,刘诠或许与刘德感情很深,但其对报仇太过执着,且不说性格由此偏激,那石勒又岂是他能对付的。心念一动,他打了个马虎眼,淡淡道:“报仇就免了,不久前,我已率众平了那群马贼。”
刘诠一呆,脸色一阵变换,倒也不曾怀疑纪泽所言,而是拉着妹妹刘蓉一起跪倒,语甚感激道:“谢大人为家兄报仇,那么,小弟便...便还是入伍吧,小弟军户出身,除了两把子力气,啥也不会啊。”
“好,你小子体格不下你哥哥,仔细锤炼必成将才,就先去雏鹰屯报到吧,好好学文习武,莫给你哥哥丢脸!”纪泽笑着扶起刘诠兄妹,拍拍刘诠肩膀道。
所谓雏鹰屯,是纪泽昨日刚刚成立的一个屯号,份属近卫,享预备营待遇。只因他血旗将军回归之事已在左近风一般传开,今日便有更多的临近军户甚或百姓送来子弟,请求追随从军,适当遴选后仍已达到百人,预计三日后至少得要翻倍,纪泽索性便成立了这一编制用以接纳。至于军户身份,哪个将官发达后不从家乡招些乡党做亲兵,这是不成文的惯例,倒不用担心有地方官员跳出来刁难阻挠。
安置完刘家兄妹,众人一番叙话之间,纪泽问马涛道:“季茹,不知云德(周新字)近况如何?”
“云德兄挺好,荆州刘弘大人一直与西蜀巴氐用兵,正值用人之际,云德兄久经沙场,智勇兼备,更有在血旗营抗胡之经历,颇受刘弘大人赏识,被允征募营兵千人,实领一部校尉。”马涛手指南方山脉,笑着解释道,“云德兄知晓将军不日返乡,曾叮嘱某届时携他过来一见,怎奈昨日涛遣人寻他,却得知他已率兵入山,正奉命剿灭张昌余匪,却不知今番能否赶回见过将军了。”
抬眼南方,隐见桐柏山脉,那是淮河源头,也是大别山支脉,山北为弋阳,山西则为南阳,想来周新此刻正该身处此山中。纪泽摇摇头,不无遗憾道:“呵呵,委实不巧,纪某尚有要务,仅能在此逗留三日,守墓一毕就须离去,却不知今番是否有缘一见了。季茹,你且准备一下,三日后便随我出发,届时我尚有机密要务托付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