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正月初五,子时三刻,冀州河间郡国。
残月为引,冰风为证,苍茫的旷野上,一彪人马正沿官道急急而驰。骑队中央,正是愁眉不展的纪泽。凭着白日修整,他的人马相较折腾快一天的汲桑一方,的确存在着体力优势,是以初始便将对方主力拉开了一截,但是,对方如同跗骨之蛆,对己方不依不饶,且精通行马追踪之术,己方急切间做出的迷惑设置,根本未能见效。更烦的是,这一路官府的哨卡一冲便过,反是黑帮游侠儿的哨卡给人添堵,已经再遇了两次骚扰阻截,虽然伤亡寥寥,却如身在网中,委实难受。
蓦的,天空中传来几声雕鸣,纪泽抬头,恰见一头黑影从天而降,扑入骑队之中。蹄声隆隆中,多了一番清脆的鸟语,旋即,科其塔驱马近前,不无苦笑道:“大当家,雕儿回来了,后方追兵又上来了,仍是两拨,前拨探哨距此十余里,后拨主力约有三十里。”
纪泽无奈的叹了口气,随即目露杀机,既然对方不识好歹,自以为能耐,那就寻机见个真章吧。心有所想,纪泽并未停留,骑队依旧疾驰,直到前方出现一片树林,而官道恰好横贯其间,纪泽这才叫停队伍,扬声令道:“大伙下马,入林暂歇,补装绳镫,做好隐蔽!”
队伍迅速入林,军卒们喝水吃饼,饮马喂草,兼而给新得战马补装绳镫。纪铁却是走近纪泽,低声怒道:“大哥,要不咱们别跑了,干脆就在这里,跟那帮讨厌的苍蝇好好干上一仗,谁怕谁啊。至少,埋伏一把也成啊!”
纪泽扫眼一看,一众凑近的队率也个个目露战意,显是不甘沦为被人追逐的丧家之犬。不消说,血旗营已非三月前那支直欲逃生求活的队伍,上下皆已有了一股心气,他心中满意,却也知晓军心不可受挫,索性一笑道:“好,我正有此意,我等便放手一战,先埋伏那批前导探哨,再对战其主力...”
一刻钟后,南方官道上传来马蹄哒哒。纪泽隐身树冠,手举千里镜远眺,月色之下,五十骑一人三马,正急急驰来,不似白日那些乱七八糟的游侠,这拨人倒是一色的青衣短打。唯一例外的是队首的一名黑衣胡人,不正是石勒吗?纪泽心中暗喜,不想昨夜追之不及,今夜这厮竟然送上门来,真是机缘难挡啊。
“传令下去,做好准备,箭手悉数换上乌锋箭!”跳下大树,纪泽低喝道。所谓乌锋箭,乃血旗军卒所配特种箭矢的一种,也即将三棱箭的箭头涂黑,专用于埋伏偷袭之时,防止刃尖反光惊敌。
眼冒凶光,嘴挂狞笑,纪泽冷冷盯着所来敌骑,手中黑雕弓业已搭上两支羽箭,就待猎物跳入陷阱。然而,狞笑不久便在其脸上凝固,因为,远处的石勒居然停了,却见他蓦然勒马扬手,随行骑队顿时齐刷刷站定,队形竟丝毫不乱。待石勒与骑队另一人一阵言语,旋即,骑队中出了一骑,直奔林中而来,余者仍等在原地。
直娘贼,这厮好机警,好强的嗅觉,狡诈不亚某家啊!纪泽暗骂,心知石勒已将他这个藏头露尾的敌人判入了危险级别。被一代雄主高看,纪泽不知自己是该欢喜还是该郁闷,反正这场埋伏怕是不成了。
“出击!”待得那名炮灰探骑近前,情知无可遮掩的纪泽一声断喝,同时射出手中羽箭。林中立时杀声大作,百名严阵以待的骑兵随即冲出,直奔石勒一众,而其余军卒也纷纷上马出林,尾随杀去。
可惜,好似早知林中有此变故,就在血旗骑兵冲出树林的时候,石勒一众尽然齐齐转马,掉头加速,愣在血旗军卒杀入一箭距离之前,将马速提至相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纪泽凛然,看照面片刻的表现,这拨探骑马是好马,人又个个马术精湛,纵不及石勒的十八骑,也明显胜过自家骑卒,绝非易于之辈,想来该是汲桑的精锐护从了。
眼见敌方难以追及,石勒等十数人更开始故意放慢马速,纪泽心中大骂,这分明又欲行那曼古歹战术了,不就你石勒仗着骑射厉害嘛,我,我忍!
“鸣金!”纪泽忙下令收兵。随着铛铛声响,血旗军卒们只得不甘的勒停战马,退往林边,在林间官道下马摆出阵势。折腾半天,仅收获那名炮灰探骑的一条小命,憋屈自不待言。
孰料,石勒等人竟不罢休,见到血旗营不予追赶,却也停下马来,除了派出一人南返报信,余者重新掉头返回,驻足两箭之外,浑一副牛皮糖粘牢的架势,令血旗营想撤都难了。石勒更是提马上前,手指血旗阵中的纪泽道:“兀那藏头露尾的小儿,怎的只知龟缩后阵,可敢跟你家爷爷我单独一战?还有昨夜那个要与某家大战三百合的杂碎,怎么不叫了?该不会怕我将你等大卸八块吧,哈哈哈...”
纪泽微窘,他自不会上前单挑送死,可当着一干军卒被人辱骂,面上自不好受,受伤歇养的郝勇更是直接气晕了过去,也不知真假。纪铁却是受不过纪泽被辱,提起大刀就欲上前,口中更是嚷嚷道:“小子休得猖狂...”
“退下!若你还认我这个大哥,便给我退下!”纪泽连忙喝止纪铁。或许纪铁的力气大过石勒,但招数肯定不及,而石勒又那般有谋,二人若然交手,结果纪铁定然凶多吉少,他可舍不得。
“匐勒小儿,休得张狂,忘了昨夜自己如何钻狗洞了吗?哈哈哈...你当这是什么,我有三百雄兵在手,需要与你那般匹夫之勇吗?有种你等莫要逃走,与我等放手一战,可敢?”手指匐勒,纪泽大声回敬道,“你这贼子,四处劫掠,定是因为长得丑讨不起媳妇吧。说来你老娘真是好人,你这么丑都没趁小将你掐死;你老娘又的确太坏,竟将你放出来吓人...”
打不过石勒,那就骂赢他,左右保持己方士气就成,当然,纪泽也没忘吩咐自家箭手做好团射冷箭的准备。果然,动口方面纪泽确要甩石勒几条街,很快便骂得石勒一脸铁青,无言可对,也听得己方军卒心情舒畅,仅把个剑无烟听得连啐不已。
只是,石勒确也冷静,纵被纪泽骂得灰头土脸,也不再前进半步。终于,他大喝一声打断了纪泽的喋喋斥骂:“够了,你这藏头露尾的小儿,待我回头捉住你,定将你的舌头割来下酒!”
冷冷盯了纪泽一眼,石勒的目光令纪泽寒至骨髓,完全相信石勒所说是真的。毕竟,史上的羯人可没少吃人。作为一支匈奴别部,羯人是个被匈奴与汉人双重压迫的少数民族,出身头人之子的石勒都能被抓卖为奴,便可见一斑。压迫愈深,反抗愈烈,石勒的残暴一面,乃至羯人的残暴一面,可算五胡之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