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见多了凄惨难民,纪泽更知流民问题绝非现在的他所能解决,心有余而力不足,他不愿多事,直管率众沿道急行。然而,行至平棘五里外的一处拐弯,当队伍放慢速度之时,一个面黄饥瘦,头发蓬乱的八九岁小女孩突然从道边小林窜出,跑到大路中间,噗通一声跪在了那里,口中发出稚嫩而嘶竭的哀求:“求求大爷,给点粮食救救阿爹阿娘和弟弟,桃儿愿做婢子,桃儿会洗衣扫地做饭,桃儿一天只要一碗粥就行,绝不浪费粮食。求求各位大爷,救救阿爹阿娘,救救俺弟弟。”
女孩突然冲出,幸好头前的近卫反应够快,一把勒住缰绳,跨下战马嘶叫一声人立而起,堪堪没有践踏到那瘦弱幼小的身体。女孩惹人爱怜,血旗军卒们本都穷苦留难之人,没人呵斥女孩,那名头前近卫不消纪泽吩咐,便下马收了就近几名同袍褡裢中的干粮,一起递给了女孩桃儿。
桃儿收下干粮,那双乌亮的眼睛抬望了一眼队中的纪泽,然后在地上重重冲他与头前近卫分别磕了三个响头,旋即起身抱起干粮,并未先吃,而是蹒跚的回到路旁,一脸兴奋的将干粮交给了一个汉子。那汉子当是她的父亲,也就三十上下,手脚粗大,看的出本是一名虎背熊腰之人,只是现在却成了一个瘦竹杆。
那汉子半倚路旁一棵小树,早已冻饿得一脸铁青,见女儿竟能讨来干粮,忙推推身边蜷缩一团的一名妇人与两个男孩,挣扎着想要起来拜谢。可他们哪有余力,终是没能站起,只得颓然跪坐,远远向纪泽这边磕了个头。叹息一声,纪泽正要继续赶路,却见那桃儿在父母身边说了几句什么,接着跪下给父母磕了几个头,然后起身空着手又向纪泽一行走了过来。
桃儿这次径直走到了纪泽马前,纪泽微觉意外,以为她是想再要些粮食,便对张银道:“你再给她些干粮,对了,再送点水过去给她的家人,他们都饿的不行了。”
张银取了干粮和水直接送到那个大汉手里,等他回来,纪泽便轻踢马腹意欲前行,谁知那小姑娘居然继续跟着他的马后,虽然走的辛苦,可却咬牙坚持着。纪泽眉头微皱,有些不解的问:“小姑娘,我已给了你家不少干粮,你还继续跟着做什么?”
“公子,桃儿已经卖身为婢,公子到哪,桃儿自当跟到哪。”桃儿仰头望着纪泽,一脸认真道,混不觉以步随马有些傻气。
纪泽有些吃惊,笑道:“刚才的干粮只是我送的,不是买你的粮食。你可以回去,继续跟着父母。”
“阿爹以前教过我,不能白拿人家东西。公子给桃儿粮食,桃儿就给公子做婢女。”桃儿两眼直盯着纪泽,像是只可怜的流浪猫,“我家眼下无处可投,桃儿跟着公子,就能省下一份粮食给弟弟们吃,这样也许他们就能坚持下来了。”
纪泽鼻子一酸,被她的这番话惊住,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居然能有这份心思。感觉自己的心被刺痛了一下,他忍不住跳下马,抱起这个骨瘦如柴,轻得不行的女娃,帮她摘去头上的草屑,走到那个正猛吃干粮的汉子面前。那汉子已经稍有气力,一见纪泽过来,连忙就要磕头下跪,纪泽摆手制止道:“你可愿随我从军抗匈吗?如果愿意,我这还有些备马,你就全家跟着我走,日后包你一家吃住穿用。”
那汉子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纪泽的话,嘴角的干粮掉了都犹自不觉,愣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忙拉着女人和两个孩子就猛的给纪泽下跪磕头,怎么拦也拦不住。等磕完头,这个足有八尺身高的大汉已是热泪纵横,泣不成声,颠来倒去只有一句:“牛东定为公子效死...”
纪泽收下桃儿一家,最高兴的反而是剑无烟,就连那张木板脸都似显出了喜气。她早就喜欢上了这个有些懂事和倔强的小女孩,刚才她还担心纪泽着急赶路,不愿收留桃儿这个累赘,随时准备着发飙干涉。却不料,一向精于算计的纪泽还有那么感性的一面,居然把桃儿全家都收下了,直令中二女侠看向纪泽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不过,纪泽处理此事的结果,也被附近其它饥民们看到了。那些流民早就注意到纪泽一行的鲜衣怒马,只是顾忌百多军卒的全副武装,也不以为军汉会有怜悯,是以不曾过来央求。但桃儿一个小姑娘上前拦路,不但没被喝斥驱赶,反而得到救命干粮,而且有些靠近的更还听到桃儿一家竟被收留,一众饥民的心难免都沸腾起来。一路流徙要饭,风餐露宿,受人白眼,遭狗追咬,啃吃树皮,更不乏一张饼子引发的血案,他们什么苦没吃过,已是濒临绝境,眼下居然能遇上一位如此恩惠的善人,流民们哪肯放过!
最近的流民,忙都连滚带爬的扑了过来,稍远的同样不甘落后,更远的看见这边情况有异,也都携家带口蹒跚涌来。一时间,道边林间人头攒动,嘈杂一片,孩啼不决,更有几个形销骨立的走了一半便扑通摔倒,怎么也爬不起来,其家人只得将之撇下,挣扎着先过来领口救命粮。
看着这些跌跌撞撞,饥寒交迫,唯求一食的流民,纪泽恻隐之余,不知为何竟然将之对比起了城内的雅士贤达。回想过往一天里,临时行营的礼仪排场,昨夜大宴的歌舞升平,以及雄鹰楼内的奢靡享乐,这些也是他纪某人一度向往的封建人生,此刻为何觉着“朱门酒肉臭”呢,甚至,纪泽感觉自己的心态已无可控制,正在快速滑向充斥暴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