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城最高的建筑像是插入云霄的利剑,四壁极为陡峭,滑不溜足,顶端是个小小的正方形平台。
这里是离神最近的地方,几乎真的可以像楼的名字里写的那样,手可摘星辰。
赫麦尔和L并肩站着,独立于通天塔之上。
今天是庆祝这次截杀海盗成功的庆功宴,只是热闹是其他人的,这两个主角反倒失踪了。
世界上所有的光仿佛都像是从云海之下照上来的。
人造的光在星和月之下略显僵硬,冷白的光芒在云层和气流下翕动,汇成半透明的海洋,随着光源的移动波动着。
浮光掠影向上照在魔女脸上,显得她像是有了点人的气息。她周身的黑色也像是柔软了些,竟然生出些悲天悯人的气氛。
“人类就是这样脆弱的生物,”赫麦尔望着空中川流不息的飞行器,“你给他们承诺‘跨过了这道门’或者‘做了这些事’好像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他们真的会信。”
他在空中画了个灯的形状。随着他的指尖移动,稀薄的空气中真的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灯的图像,被风吹着就像沙画似的散了。
“点燃这盏叫做‘信仰’的灯,你就会看见无数的人飞蛾扑火一样地扑上来,在滚烫的灯壁上撞的头破血流。”
“聪明点的,或许撞几次就清醒了,知道灯里的那东西虽然明亮但是烫,被烫就会痛。蠢一点的,就继续撞啊撞啊,直到撞掉了翅膀,或者化成灰烬才会停止……”
白袍下的人微微低下头,躬着身,说着说着声线越来越低,甚至带着点沉沉的笑意,仿佛他并不是在说曾经的酒友的死亡,反而是在讲个笑话一样。
这座城市为了黎星的死只停留了几秒不到的时间。
几秒钟的默哀后,该继续飞行的继续飞行,该回家吃饭的回家吃饭,该搓澡的继续在身上搓泥。
而烟花散尽,L还是不看他,只是仰望着天边的星辰。
她打断了身边人的喃喃自语。
“……你今天好像格外啰嗦,是中年危机了吗?”
赫麦尔怔了怔,随即大笑起来。
男人耳朵上的黑色逆十字随着他的动作开始晃动。高空的风迷了他的眼,也不知是笑出来的还是风吹的,眼角好像微微有点湿润。
夜色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只看见她两个镶着钻石的耳坠子在风里晃动,恍若眨眼即逝的流星。
“你不知道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都话特别多吗?”
L嘴唇动了动,终于把脸转向他了。
风吹得她的头发乱舞,就像是一张暗色的网,打捞着异光。夜越是黑暗,那张脸越是苍白,越显得那双绿宝石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竟然比烟火和星光璀璨。
她五官的线条原有些硬朗,甚至有点男孩子的英气,比例也不如他之前约过的女人完美,但不知为何,赫麦尔就是很难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L从兜里掏出电子烟点燃。
莹绿色的暗光在指尖流动,就像是夏末绝望的,最后的萤火。
她就任由它燃烧着,被风消耗着,让那薄薄的灰烬随着风飘散下去,给这座城市的人都洒下那么微末的美梦。
“你应该只是觉得如果泡到了凯撒的妹妹会很有趣吧。”
“……是吗?”
魔王的低语在她被风吹得冰凉的耳边响起,在这孤独又清冷的夜里格外有诱惑力。
L没理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
「做梦总有醒来的时候,假装做了场梦就足够了。」
「大概是你还没到那个需要靠逃避现实来缅怀一些人一些事的年纪。」
电子烟在猎猎风中烧得很快,夹着烟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那种微微烫手的温度。那人之前和她说的话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她眯起眼睛,第一次吸了口手上的东西。
「醉生梦死」的味道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她依旧不知道星和那些人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东西,但如果那人在的话,估计会笑着问她喜不喜欢吧。
她只吸了一口就被呛得连连咳嗽,单薄的身体在烈风里颤抖起来。
赫麦尔看着她的样子似乎也有些动容,脸上并没有像往日那样笑着,反而像是在索求什么答案似的,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见她咳嗽起来,他在这瞬间还是忘记了她是不会感到冷的,还是沉默地脱下自己的衣服把她裹起来。
“咳咳……我没有那么蠢。”
高空的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有些颤抖。
“嗯?”
“……我说,我没有那么蠢。”
她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
“我知道人不会变,也知道地狱的一扇门背后,只是下一层地狱。”
和但丁在《神曲》里写的不一样,地狱的层数并不是个普通的数字,而是无穷——飞蛾们前仆后继地用身体去冲撞地狱之间的那层现实,也只是进入了下一层地狱。
清醒的人往往都痛苦,快乐的人大多也只是带着眼罩在地狱里行走,苦中作乐。
赫麦尔的嘴唇动了动,嘴角微微上扬着,不像是被她婉拒了,反而松了口气,甚至有点欣慰的样子。
L的手腕一翻,手里陪伴了她多年的烟就这样在凛冽的夜风里加速坠落,绿色的火星逐渐消弭在风中。
“永生者”是没有做梦的权利的。
虽然原因不同,但无论她还是赫麦尔,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不会老去也不会死亡。与其渴望着美好的东西永不消散,何不把这一场美丽的幻梦送给脆弱又美丽,生命短暂得像蜉蝣般的人类,以此祭奠往生者,让他们曾经的希望和幻梦都埋葬在这个冷漠又忙碌的人间。
而这世上的生灵之悲喜并不相通。
就在赫麦尔和L站在高楼之上,孤独地与星月为伴时,陆正在浴室里等艾丝蒂洗澡。
她的沐浴室相当豪华,除了普通的淋浴之外还有个带按摩功能的室内温泉。
温热的泉水一放满,整个室内都弥漫着温润氤氲的雾气,月华般的室内光线被雾气里细密的水珠折射开来,朦朦胧胧地敷在墙面米白色的石板上。
洗澡的地方和白色的整体洗漱台完全分开。
他可以听见潺潺的水声,抬眼就能欣赏不远处的温泉水滑洗凝脂,也可以听见她用不知名的语言唱的歌。
温泉旁边铺设着圆润光滑的鹅卵石,旁边完全透明的人工温室里,种植着两株四季开放的白玉兰。
公主周身珠光色的白色微芒漂浮在湿润的空气里,更是把眼前的场景衬得宛如仙境。
陆脖子上搭着毛巾,但头发还没完全擦干。水珠顺着发梢滴落下来,或者顺着鬓角和额角往下掉,他也没去擦。
他站起来,擦了擦镜子上的水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有种不真实感。
人类的大脑对于自己的长相认知很奇怪。
看见了照片和镜像,知道是自己,但要去仔细回想,自己的脸长什么样,眼睛长什么样,眉毛长什么样,却往往回忆不起来。
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得知黎星去世,感到这个世界好像和平日里有点不太一样,今天看着镜子里自己只觉得比平日里更陌生一些。可能是因为电流不稳定的原因,头顶的灯光竟然闪动了一下。
艾丝蒂悦耳的歌声放缓了,声调凄美悠长,像是迷雾之海上引人沉水的塞壬海妖。
毫无预兆的,他脸上滴落的水滴速度显着降低了。
透明的液体在流速极度缓慢的时间里,表面张力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胶质似的以极缓慢的速度从脸上掉落下来。
镜子被他擦干净的部分再次蒙上了细小的薄薄水雾,只是水雾形成的速度也非常缓慢。而在被水雾覆盖的椭圆形镜面正中,他的脸线条变得柔和起来,甚至隐隐看得到一个颇有古意的女人的形象。
镜中人的脸曾经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深处,光是触碰起来都有种强烈的灼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