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是大部分的竞争都只会内耗,不是会让整个族群进步的有益竞争,故不值得花费时间。
她本七窍玲珑,似乎也很清楚黎牧的为人。
史书上那些王侯将相,古来都无情。
黎牧此人没什么建树,是最典型的纨绔子弟,只是在风流上逞逞英雄,拿他又骗了几个傻女人作为炫耀的谈资。这种小人临到私人利益和利他产生矛盾的关头,却往往满嘴的“大局为重”,以自己能继承到的那点儿钱作为优先考虑的重点,并不是什么可以托付幼儿的良人。
与其赶着去孤儿寡母在异乡和别人分一杯羹,不如留在地球,先避免目前白热化、利益冲突很直接的资源竞争,等他长大了再让他接触的那样的世界……
如今想起来,她给陆谋划的路线,应该是早早就定下来的。
虽然陆的母亲是顶懦弱温柔的一个女人,母兽在有幼崽的时候也还是学会了露出獠牙。
自从有了这个孩子,软弱的母兽也因为护子有了与那群曾经让她退避三舍的恶人一博的勇气。追溯思及她在最后的那两三年所做的很多事,几乎仿佛她预感到自己快要死去,亦故早早就开始做打算和托孤了。
“这孩子至少心性挺好的,”长者想起刚刚少年故意避开自己的残肢的动作,“而且这种好倒也不是没有原则的软弱……你收了个很好的门徒。和你当年的样子很像。”
摇曳的烛火中,幽鬼的眼睛亮了亮。
那一瞬间,她不再是独步天下的大祭司,却仿佛回到了还在受着长者训斥,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年少时光。
她隔着看着手机显示屏的无常往着老者的方向探过头去,急迫地想继续说点什么,像是小孩子向大人邀功一样。
显示屏的荧光照亮了她的眼,眼里仿佛有水光闪烁,盈盈欲坠。
她想说,师父,我很思念你。
她想说,没有你们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过得像行尸走肉,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撑多久。
……
那些话如鲠在喉,迫切地想要破膛而出,可却卡得她咽喉酸涩,依旧难以从唇齿间发出来。
可时间到了。
老者的身影在烛光里逐渐淡化,很快就淡到了几乎半透明的程度。紧接着,随着微微的风吹了进来,在晃动的烛火中,老者的最后一点残影也在风中消失不见了。
无常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来:
“鬼姐,小孩儿都走了,你刚刚又对着空气在说什么?”
他往幽鬼注视着的方向看了看,只见那里空空如也——没有形貌诡异的长者,没有轮椅,也没有本应该来到这里的第三位“判官”。
“没什么啊……你也知道,更年期的人有时候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什么的。”
幽鬼假装捂脸,用衣襟吸干了欲坠的泪滴。
带着泪痣的男人定定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在入行之前是脑科学和神经科学的博士,也是“人偶师”推荐过来的高材生,很清楚地知道她嘴里“更年期的症状”和“癔症”之间的差距。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起“人偶师”跟他说的,不该问的事情别多问。
这个神秘的女人,在他到来之前就已经是这幅模样,也有很长很长的一段他不曾参与过,也没有和她并肩战斗过的时光。
每到这个时候,幽鬼即使坐在他身边也仿佛好像坐得离他很远。
她身上像是缠绕着某种密闭的,蓝色的气氛,浓郁得化不开。
“姐……”
“干嘛?”
“你这个年龄,不都早就绝经多少年了。”
“……你想死想疯了吗?”
从匿名者出出来,陆指示系统开了一个计时器。
虽然目前还不清楚自己的这个刚出现的变异的作用原理,但他对于“「境」多长时间能过完全消化掉尸体”,以及“尸体被消化得多干净”这两个点比较感兴趣。
以他目前的职业规划来看,这样的能力用好了或许对于未来消灭某些证据大有裨益。和简单地把什么东西丢进碎纸机不一样,通过这样的“消化”过程消灭的证据,一层保险是对方要获取许可打开他的「境」,另一层保险是对方打开「境」的时间是在证据被完全消化之前。
而在未经他本人允许的情况下,要同时满足以上两个条件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这也就意味着,他或许可以在遍布监控和地球生物信息都会进入档案库,几乎不可能毫无痕迹地杀人的年代……
实施完美犯罪。
至于和艾丝蒂那边报备,他也存了自己的心思,故意暂时卖了个关子,没说杀了还是没杀——毕竟这个几乎要成为自己女朋友的人身份特殊,即使隔墙有耳也在情理之中。
他担心自己被监听,且暂时想故意让她挂念一下自己,打算周五当面再说。
山荷叶一日没见到他,见面的时候一冲就上来了,那样子像极了蜜袋鼯从高空落下,奔向居住的树木。
她的笑还是那种干干净净的样子,就像离天空最近的树叶间,晶莹剔透的晨露。
陆默默的任由她这么抱着,手脚都有点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母亲去世得早,孤身一人长大,自然不知兄弟姊妹之间的感情是什么样的。只是见着她见到自己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是真的开心,他也疲惫地笑了。
“我的牙掉下来了!”
山荷叶略带兴奋地和他说。
她仰着头,咧开嘴,眦着牙给他看掉下来的牙齿空出的小黑窟漏。
因为之前生活在贫民窟营养不足,她换牙的时间比正常的孩子都要晚一些,最后这颗乳牙是现在才赶上的末班车。
陆轻轻托着她的下巴,端详了一下她掉了牙的地方。
山荷叶的骨头很细,就像是瓷窑里烧出来的,又脆又光滑的骨瓷,仿佛碰一碰就会碎了。
女孩细腻的皮肤,和饱满的、红彤彤的双颊像是,又软又甜,能甜到人心里去。
像是而他这双能一拳打爆铁塔似的大汉的面门的拳头,此刻这么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蛋,如猛兽细嗅蔷薇。
“果然啊。”
陆看着她兴奋又自豪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带着笑。
“如果是上牙的话,记得要往地上扔,不然就得一直缺牙了。”
他看着小女孩的样子有些失神,心想自己上次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呢?
自己现在如愿进了新十字军,碰巧进了匿名者,还蒙了女神青眼,都未曾有这么畅快地笑的欲望——
而这个出身贫苦的小女孩,在这个残酷的,能把她的骨髓都榨干的世界里,竟然为了一颗牙齿就能笑得像是开花了一样。
他爱看她笑得无忧无虑的样子,看得他心头也像是阳春融化了残雪,春雨滋长着万物。
他希望她一直这么笑,也想守护好她这种干净的笑。
陆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被她拉着拽着就拖到桌子边上去吃饭。
吃了饭困意逐渐上来,他在黑暗里闭上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而有些酸胀的眼睛。
意识模模糊糊,即将睡着的时候,他仿佛听见耳边叹息似的一声。
“……时间只会向前,不会向后。”
夜深人静之时,万籁俱寂,这不知来源何处的声音格外清晰。
陆听着那声音温柔又低沉,明显来自于一个成年的女性,而不是隔壁山荷叶的恶作剧。
虽然理论上说在这样的夜里,在家里听到这声音似乎是该警醒的,不是闹鬼就是进人了,可不知为何,他不但没有任何想要起身的动力,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那种音色隐隐有些熟悉,似乎触碰到了他的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而且有种奇妙的,能让人安定下来的能力。
月色清冷,窗外是人迹罕至的高空。气流在窗外呼啸而过,擦着建筑物的外墙。
而无论是凉的如水的月,还是绕梁而过的风吟,都仿佛被隔离在温暖的被窝之外,怎么也近不了他身。
被窝就像是个巨大的茧子,把他的软肋和疲惫牢牢包裹着,保护着。
次日起来,陆看山荷叶还没起床,动作极轻地起身,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踩着木地板去关上门,在房间里打开了「境」。
尸体基本已经消失了,只剩下鞋底的部分,耗时大概14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