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景行回府非常低调。一出门小半年,这会儿已经是秋天。弃舟登岸,杨小六依允帮忙,自带了礼物先去镇国公府。薄雾冥冥中,言景行带暖香登上了回府的轿子,宁远侯府的轿子。下人看到暖香的时候,没有任何异样,大约言景行事先已递过消息。
迎接到这里的却还有镇国公府的下人,表面上是随行六皇子,但暖香看看几个婆子的面孔,都是国公府老太太身边的人。目光老辣,各色人等都见过。她们是来测评暖香回去给老太太报告消息的。暖香自然不怕她们看。腰背挺直,下颌微收,双眼看住了一点虚空,举止并无拘泥畏缩之相,仪态落落大方。
所以上辈子她得到的评价是“一朵可怜的狗尾巴花,调理调理也能周正。”今世得到的评价却是“落难的凤凰,那也是凤凰。”
陈氏的周到老练这会儿便体现了出来,她预备东西齐全,绝不用担心天亮了受冻。暖香拉了拉身上藕荷色鱼戏莲叶锦缎披风,扶着婆子的手坐进了轿子。陈氏很大方,给暖香准备了不少衣服,绸的缎的纱的棉的,单的夹的,连大毛都有。
暖香略微一番发现印花绣样以鱼居多,不由会心一笑。大约是女儿华盈被鱼吓到,从此对一切带着鳞片的水生物过敏,她便把春夏秋冬的衣服凡是带鱼的都给了暖香,当然,是全新的。还有首饰。暖香摸摸手腕,一只赤金虾须对口镯,双鱼的。
织造府固然有钱,但陈氏也真是热心。暖香孤儿一个,什么都没有,忠勇伯府又是那样的嘴脸,只怕日子难过。所以她能预备的都预备了。暖香还记得她当初刚回来的时候,忠勇伯婶娘李氏,都等到年下飘雪了才给她冬衣。之前她一直都穿姊妹穿剩的旧衣服。
言景行哪怕再多的理由也管不到忠勇伯府,况且他自己的家事都是一团糟。等他腾出手来想办法把自己接到宁远侯府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了。那时候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暖香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缺教养的刁女。
暖香是客,侯府的人对她很客气。宁远侯端坐正堂,她随着言景行行礼,侯爷非常和善的微笑,略问几句便叫人带她去客房,把言景行留了下来。一众下人都撵下去,清贵庄重的大书房只剩下父子二人。
六排三层紫檀木刻松云仙鹤圆立脚大书架,上面各色书籍杂刊堆得满满当当,旁边另有一个小柜子,双镜羽人纹的图案描画精细,却有一把长条形黄铜锁锁上轻易不会打开。那里面都是已故许夫人的遗作。柜子上一只敞口圆座流带纹墨鸦春水瓶,里头常年插着香花异草,或芍药或丹桂。丈长海棠心大理石面嵌黄花梨的中散抚琴大条案,上面各色笔洗砚台摆放齐全,蕉叶覆鹿青玉笔筒里大小型号各色款式的笔插的满满当当。鸡翅木翘头案在窗纱透进的日光下,微微发亮。
言如海侯爷正拿着一方砚台观看,举到眼前对准了太阳,双眼微微眯起。言景行默默侍立一边。
“我每次回来都会发现外书房变了模样。”良久,他终于开口。言景行自幼出入书房,并不受拦阻,许夫人去世,他常年外放,这书房俨然被言景行占据-----但毕竟名义上还是自己的领域,言侯爷习惯性的宣布归属权,口气中的不满表达的十分平静。
言景行四下观望道:“真巧,我也有此感。”
言如海眉头微挑:“你觉得我动了你的东西?”
“父亲动儿子的东西本是天经地义。孩儿没意见。”言景行走过来慢慢道:“砚台少了一个,那块笑罗汉福字澄泥砚不见了。”他伸手摆动笔筒里的笔,整束两次道:“紫毫少了两支,鼠毫羊毫各一支,小蟹爪大蟹爪少了一对儿。”砚台也就算了,笔筒里满坑满谷的笔他怎么看出来的?
然而并没有完。“还有那里,”言景行回身指着门口那个紫金串红宝的挂壁瓶,那里头还怒放一只杜鹃:“它的高度下降了一点。水漏的位置,”他折扇一横比一比位置:“那墨云石三兽足双鹤挑灯水漏,左移了两寸。”
言景行自幼便有过目即存经久不忘的强大记忆能力,言侯爷一开始以为是背书本,毕竟妻子也是如此强记,而这两人又相似的好比是照镜子。但后来发现不是,这见影留画的技巧使用范围很广,甚至包括了种花剪草,工艺形制------但这并不影响他每次都被惊到。毕竟是自家孩子,说不自豪那也是不大可能的------可惜这一点好处并不能抵消他恶劣性格给人带来的可厌观感。
“其实动完之后还努力复原,已经是给足面子了。”言景行折腰:“父亲用心良苦。孩儿领受。在您闲居期间,我会主动回避。”
这句话你知道就行了不用说出来!言如海下巴上的线条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半晌才摆手:“甭来这套。我只问你一件事,你真捐了一万两银子?”
言景行点头,见父亲问的如此郑重,略带一丝疑虑:“真的很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