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暖香还不到十岁。在酒馆后面见到了胡爷。胡爷有一张黄面馒头一般结实光滑的脸,喝完酒之后上面开始泛红,连带着一个酒槽鼻,两道浓眉,带着白玉扳指的手掌从皂青色连福纹缎袍里伸出来,常年挺着一个肚子,眼睛眯眯着,带着傲视世界的做派。他可以骄傲,这是整个牛尾庄唯一一个可以穿绸缎的男人。
王大舅常年常月泡酒馆,春娇嫂骂骂咧咧,骂完了便叫暖香去叫他。把犁是体力活,得男人干。暖香沿着小路拐进里弄,找到了那挑着旧红色帘子的酒店。买不起酒的酒鬼从门口吸溜着鼻子走过,馋的流口水。暖香并不懂得品味美酒,对那甜辣的,冲鼻子的味道本能的抗拒。“舅舅!”她局促的站在门口,探着头朝里叫,纤细清脆的调调里带着幼女特有的不耐烦的声气。被那屋顶上坠落的雨水一合拍子,不是撒娇也像撒娇。
酒店里吵嚷的人群纷纷回头看。没有王大舅。她看看店小二,店小二也看她,眼中的神色她还不懂,但她知道那不是阻拦和哄赶。她冲了进来,又叫:“舅舅!”
拔高的音调引得众人哈哈大笑:“舅舅?瞧瞧,我们都是你舅舅,你叫哪个?来来来,叫哥哥,哥哥给你买糖吃。”
“叫你个大头鬼!”暖香狠狠瞪过去,往里头跑,背后紧追着一连串谑笑。
“舅舅!”她从角落嘎达里找到了王大舅,男人抬起头迷瞪着一双常年泛红的眼睛看着她,暖香皱皱鼻子,努力使厌恶表现得不大明显:“莫要喝了。五黄六月争回耧,再不种麦子,地里熵气可就跑光了。”
白生生一双手抓住了男人还握着酒杯的手腕,好比一截白葱根落上了砧板,鲜明的对比引得人啧啧称叹。胡爷微微眯了眯眼睛,慢悠悠的喷了口烟。
“暖香?哎,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舅舅把这壶酒喝完。”王大舅一开口就是满嘴酒臭,暖香下意识的往后躲,一退却踩到了什么东西。一回头就是胡爷那张黄面馒头一样,富态的,笑容恶心的脸。
王大舅慌了神,飞快站起来,呵斥暖香:“还愣着做什么!快给胡爷磕头认错。”
暖香倒抽一口冷气,抽回脚,看着那被自己踩上黑泥印的墨云缎面鞋帮子。这是货真价实的锦缎,牛尾庄只此一份。胡爷却也不恼,笑眯眯的摸着暖香的头:“娃娃,告诉爷,你呆愣着在琢磨什么。”
那一摸几乎让王大舅跳起来。暖香却被自己搞的大破坏吓到,麻木的看着他:“踩已踩到了,我只好砍柴火采果子来赔,所以趁着还有余劲儿回忆一下缎子的脚感。”
哈哈哈哈,胡爷大笑:“我养过那么多女娃娃,你是最有趣的。爷让你知道缎子穿在脚上到底是什么感觉。你要不要?”
暖香犹疑,摇头。坚定的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会赔的。”胡爷又笑。
王大舅已按住暖香的脖子要她磕头,自己满脸堆笑,点头哈腰:“暖香是个孤儿,从小没人教。胡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野丫头一般见识啊。”
“呵呵呵,没关系没关系。”胡爷笑得和蔼。
暖香天生一股倔脾气梗着脖子不跪,颈上被王大舅按出粗大的红指头印,一直到被拖着冲出好远,她伸手去摸还是火辣辣的疼。胡爷她知道,喜欢认女娃娃当干女儿,越是干净水灵的他就越喜欢。但这不是好事,暖香从大人们的表情和议论中判断出来那些女娃娃都没有好下场。“听舅舅的话,别触犯胡爷,以后甭随便出门,甭一个人往外跑呵”王大舅絮絮叨叨的叮嘱她。
下地,出工,日落西山才得休息。踩两脚泥泞,拖着散架的身体,回到家里灶还是冷的。暖香烧火煮水听到隔壁吵架,薄木板子根本不隔声,字字句句听得清楚。
“你这是做什么?胡爷的东西你也敢收?”大舅的声音是颤抖的,既惊讶要愤怒。“河对面的小翠上个月尸体刚被扔到乱葬岗,你不知道?”
暖香从门缝里看到屋里掉漆缺腿的枣木桌上,一双红艳艳亮闪闪绣着鸳鸯戏水的锦缎绣花鞋。光滑的面料在煤油灯旁边闪光。春娇嫂捧在手里,数着寸数比了又比只恨不能穿到自己脚上。面前又有一个小簸箕,红线穿的铜钱好几大吊。暖香出生以来没见过那么多铜板,一时间瞪大了眼睛,估计那得有好几千。
“被胡爷看上是她的福气!原本就是个小贱种能有今天这造化也是老天开眼!披金戴银穿绸缎,别人抢也抢不来!一个赔钱货,我白养了这么多年,你有什么不知足的?”春娇嫂翻了个白眼,啃着萝卜条谩骂:“我徐春娇脾气好,换个人赔钱货早扔山里喂狼了。辛辛苦苦拉扯她到现在,也该报恩了。况且跟着胡爷,不用干活不用受罪,有白香米有肉吃。亏我知机,要是你?要是你铁定毁了好事不说还得罪胡爷!你那死鬼姐姐也该满足咯,阎罗殿里都得笑出声。”
“你这是害了暖香呀!这辈子她就完了。”王大舅捂住脸蹲下身体哭出来,眼泪顺着污泥未脱的指缝流出肮脏的痕迹。“送羊入虎口啊。”